林旷对抓贼一事胸有成竹,可直到天明,也不见他有何行动。上官铭没有睡个回笼觉,后半夜一直睁着双眼仰卧于床上,蜡烛烧完最后一截,哔啵一声,恰时鸡鸣天亮。
这一夜,很多人都没睡好,偏偏林旷后来又安睡了两个多时辰,一早神清气爽整整洁洁地出了房门,望见客栈门外有飞马奔来,跨出门槛时,那几个人已到了跟前滚鞍下马。
“公子,好望口的路已清理干净。”
“好,辛苦你们了。”说完,林旷叫来杜沿江,“杜叔,我们可以上路了。”
客栈掌柜的和伙计们一大早就起来干活,擦算盘的擦算盘,抹桌子的抹桌子,一听到林旷等人要立即上路回鲲鹏堡,俱是一愣,昨天还听见旷公子信誓旦旦地说要抓偷东西的小贼,结果今天一早就要回鲲鹏堡,这是要回去搬救兵?不过依照鲲鹏堡的实力,任凭什么样的小贼,都是兔子,难逃虎口。
鲲鹏堡做起事来确实雷厉风行,林堡主令指如山,一句两日内清理被乱石堵塞的好望口,手底下的人日夜赶工,真的在两日内把好望口三丈高的乱石全部搬运光。那块压死了一个人的巨石,起先十几个人推也没有推动,最后是用了火烧、冰冻、斧凿的方式,碎成了小块再处理掉的。
有疑惑的不仅是客栈里的人,还有海月,她与林旷等人同行。本来林旷想让她一个姑娘坐马车里,但他们两辆马车全都装满了行李和特产,实在挪不出空位来,于是向客栈老板借来了一匹马。
海月跟在林旷和上官铭的身后,很想问问他们打算怎么对付顾随安。她在望来客栈的这几日,听了不少鲲鹏堡的江湖事迹,心想顾随安这次闯了大祸,恐怕凶多吉少。行了一段路后,前方出现一个夹在两面高耸峭壁中的山口,便是前两日被乱石堵住的好望口了。
眼见好望口愈来愈近,海月本能地抬头望向两旁插天的山壁,两天前那块突然滚落下来的巨石此时还历历在目,那会儿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巨石犹如从山顶呼啸而下的白虎,一张口就要把人吞没,当它落地时,确实也吞掉了一个人的骨血。
听客栈的伙计说,好望口以前也发生过几次这样塌方坠石的事件,以前好望口不叫好望口,人们把这个山口叫作虎口,一是因为这个山口下小上大,夹在两座峭壁中间,犹如人手的虎口,二是因为这里经常发生事故,行人经过时有入虎口之险。好望口之名是鲲鹏堡的铁笔头梁凤灵所起,在他看来,虎口虽险,可一旦顺利过去便能看到绝美风光。但很多人还是会时不时地将此唤做虎口,二十多年前,江湖上甚至盛传过一句话:“你这是想入鲲鹏堡的虎口吗?”
有个穿一身短打的樵夫背着满满一捆的木柴穿过好望口,经过林旷等人的马队时,也没作停留,一直埋头走路,脚下的芒鞋簇新,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极为沉稳,只是与海月相互擦过时,略微地抬头看了一眼。
上官铭与林旷并骑而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些人会近乡情怯,可这明明不是自己的故乡,是外祖父的家,上官铭却忽然莫名的心中一空,脑子迟钝了一下,更奇怪的是,这感觉仿佛只短短地出现了一瞬,然后又恢复了正常。
“明达,你刚才说什么?我一不留神漏听了一句。”上官铭道。
林旷一笑,“亏你刚才听得不认真,其实我说着说着也忽然忘了词。”
“停!”身后有人蓦地一声高喊,众人一看,是杜沿江。
林旷道:“杜叔,怎么了?”
杜沿江脸色阴沉地说道:“不对劲。”
林旷道:“什么不对劲。”
杜沿江道:“是不是刚才所有人都感觉到心跳漏了半拍?”
这么一说,果真人人都有这种感觉。
“不好!”林旷头一个反应过来,“快检查一下马车!”
杜沿江二话不说,一个飞身到了其中一辆马车上,撩开车帘往里面查看,“东西不见了!”
上官铭道:“是刚才那个樵夫!”回首望向山路的另一端,哪还有樵夫的身影。他们错身才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这人就已经脚步飞快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范围内。
杜沿江纵身飞回马背,拽住缰绳一提,将马调转了个头,“快追!我们刚才肯定是中了一眼醉魂的毒。”这种毒不会对身体产生多大的影响,甚至连普通的迷香都不如,只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有刹那的失神,江湖上只神偷一门会不时地运用此毒。若是用在一两人身上,嫌少有被发现的,但这次顾随安一次同时用在十几人身上,十几人同一时间失神,这才叫杜沿江有所察觉。
一时之间,距离好望口只有十几丈之遥的狭窄山口,马蹄杂沓,尘土飞扬。林旷喊了一声道:“子铄,你和海月姑娘先去鲲鹏堡!”
上官铭道:“我和你一起去追人。”
“追人的事由我和杜叔就可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捉拿小贼的事得听我的。” 林旷向上官铭意有所指地一笑,“子铄,看顾好马车。”
上官铭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又见林旷眼中波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各种奥秘,“好,我知道了。”
林旷带人离开后,上官铭纵马在山道上踅了个圈,发现海月一脸茫然,于是驱马来到她身旁,“姑娘,我们先走,另外一边交给明达他们。”
海月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昨天被偷的不是寒霜剑?”见上官铭无言地点了点头后,又道,“你们料定了顾随安还会偷剑,所以故意设局引他上钩?”
上官铭暗自感叹自己也一样,今日着实是身在局中而不知。昨夜之事,他尚且知晓被偷的不是寒霜剑,故意陪着林旷演了一出戏,不想顾随安会对寒霜剑如此执着,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也没有想到林旷预先留了一手。若不是林旷方才有意透露,他也差点以为寒霜剑真的被偷了,“设局不假,但也是他自己走入这局的,而且若不是杜叔明察秋毫,发觉我们一行人全部中了他的一眼醉魂,我们险些又被骗了过去。”忽见海月皓腕一动,似是要提缰掉头,去追赶明达他们,忙伸手按住她手臂道,“姑娘别去!”
海月挣脱臂上桎梏,“不,我要去。”说完,头也不回地策马狂奔了去。上官铭一咬牙,“王檀,你带人护送两辆马车去鲲鹏堡,不得有误。”
“侯爷……”王檀不放心主人,略有迟疑,后又立即选择了服从,“是。”
“杜叔,有发现什么吗?”林旷望见杜沿江在前面一处停了下来,大声喊道,未及杜沿江回答,一队人马转瞬间已赶到了杜沿江身后,一个个地全部急急勒住缰绳停住。
杜沿江手持马鞭,指了指地上的木柴,“那小子把身上的木柴全部丢了在这里。”
“这些木柴本来就是他的障眼法,一摆脱我们注意,他就急忙丢了,一身轻装跑起来也快。”林旷道,“杜叔,我们不宜在此停留,得赶快接着追。”
杜沿江冷笑道:“那小子聪明得紧,知道我们会追上来,在这个岔口丢下木柴。”
望着一左一右一宽一窄的两条山路,林旷当下便决定兵分两路。这次他们要捉拿的不过是一个小贼,武功不高,顶多轻功好一点,即使分成两路人马,只要其中一队追上人,定能捕获。
“杜叔,你带几人走大路,我带剩下的走小路。”林旷话音甫落,只见杜沿江点了点头,扬鞭一记打在马屁股上,胯下骏马长啸一声,惊得撒开四蹄,拔足狂奔,跟他一起的那几人也急忙策马追上。
正当林旷准备走右侧那条小路时,听到背后有人叫喊,转过头见海月和上官铭一前一后地追了上来,“子铄,海月姑娘,你们两位来干什么?不是让你们先去鲲鹏堡吗?”说话时,他向上官铭瞪了一眼。
上官铭正面接住兄长的眼神,知道他是在责怪自己鲁莽,“我们不放心你。”
狡辩!林旷心中暗骂,却见海月双眼微垂,若有所思,又听上官铭叫了一声道:“姑娘?”
海月道:“前面有打斗声。”
上官铭早已知道海月听觉异于常人,问道:“姑娘可听出那条山路上有打斗?”
海月往右边的小路一指,“在这边。”
林旷特意倾耳听了一会儿,除了风声和他们这几人的说话声,什么也没听到,且山路盘旋迂回,三步一景,不往前什么也看不到。林旷暗道:“这姑娘难道是有顺风耳?”未等再多想,就见上官铭和海月两人已踏上了那条小路。
事发之地距离方才的岔路口不过半里,被人踏出来的泥路窄得只够两人并肩,若是骑马,也只得单骑而行。眼下深秋时节,草木枯败,窄路两旁那些盛夏里没过人膝盖的三楞草狗尾草这会儿都被秋风吹得折断了腰,衰成了一片,露出山坡本来的面目。
顾随安虽从未见过真的寒霜剑,但昨天偷盗来的那把剑,他一看便知是假的,锋刃上甚至还有三两细小缺口。当夜他就决定再冒险一次,没想到这一次有惊无险,竟能一举拿到宝剑,天知道他经过鲲鹏堡一行人时紧张得快要跳出心来,一甩掉鲲鹏堡的那些人,他就迫不及待地丢了背上的木柴,拔出宝剑查验是否是真品。剑身甫出鞘,清寒的剑光就晃花了他的眼,大喜过望之余,忙不迭地拔足逃离虎口。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后头一关已过,前头还有一关。
“请阁下把剑留下。”黑衣蒙面的人抱着一把刀站在风中,平静地对顾随安说道,“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顾随安握着手中略微沉甸的剑,冷笑一声,“如果我说不呢?”
黑衣人道:“那你只能把命留下了。”说完,拔刀出鞘,汹涌的杀气也随着刀从鞘中喷涌而出。
顾随安冷不防地后退两步,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后,后退的腿脚复又往前一迈。
黑衣人又道:“我再说一遍,阁下只要愿意把寒霜剑放下,便可以安全离开。”
“原来你也是冲着寒霜剑来的。” 顾随安固执己见,不肯退让,“剑既然在我手,岂可给你?”
黑衣人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区区一个毛贼,寒霜剑岂是你该得的?”话音甫落,足下一蹬,人已携刀乘风至顾随安跟前。
就是这个时候!顾随安屏息凝神,再一次施展他的一眼醉魂。生死关头,夺得一分就是一分,剩下的就是闷头狂跑。其他功夫不行,幸好逃命的轻功他是用了心跟师父学的。
“想跑?”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顾随安的前方。
顾随安哑然,目瞪口呆地往后退却。
“一眼醉魂是吧?”黑衣人冷笑,“可惜你用错了人。”刀柄上的银铃在风中摇曳一响,杀机又至,这一次,顾随安避无可避,亲眼目睹自己胸口被一刀穿破,一刀拔出,他傻傻地看着自己胸口的窟窿血如泉涌,人不自觉地往后倒了下去,和身后的一棵大树砰的一声撞在了一块儿。
黑衣人站在他跟前,将带血的刀刃回鞘,上前一把夺过顾随安手里的剑。同顾随安一样,拿到剑后便立刻拔出检验,可是那道晃到顾随安双目的剑芒却让黑衣人眉目一蹙,半晌,道:“你这条命真是可惜了。”说着,将“寒霜剑”丢回给顾随安。
顾随安的脸色随着那个血窟窿流血不止而越来越苍白,见黑衣人把剑丢还给他,扑过去接到后紧紧抱住。
黑衣人最后看了这个将死之人一眼,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当即足尖点地欲要施展轻功离开这里,可是还未出奔半里,身后就有一股阴寒的掌风袭来,顷刻拍在他的后背正中央。黑衣人背后受袭,足下不稳,往前趔趄数步,吐出一口鲜血,但他不回头也不还手,只一个劲儿地逃开。虽然天底下的黑衣人都一个模样,分不清面目,但是这个人,海月确定就是在莫干山遇到的那人。
“姑娘,别追远了!”林旷喊道。
海月闻言一回首,再一转头,那黑衣人已没了踪影。
“他快不行了。”上官铭来到顾随安身旁,看他满身鲜血,口中还时不时地吐着血沫。
海月急忙赶过去看顾随安怎样,却见他脸色煞白,死死地抱着“寒霜剑”,胸口、衣袖还有剑鞘,全部染着他的血,颜色越来越浓烈。海月看他眼皮渐渐塌下来,眼神越来越涣散,连叫数声,“顾随安,顾随安……”
顾随安用力睁大眼睛,扫了周围一圈的人,只看清了离他最近的三个人,“鲲鹏堡的林大公子……”
林旷道:“你认识我?”
“鲲鹏堡林家的人,一个个,化成灰我都认识。”顾随安有气无力地冷冷一笑。
林旷道:“鲲鹏堡与顾氏神偷一门素来交好,你为何一而再地想偷寒霜剑?”
顾随安抱剑说道:“因为,因为寒霜剑威震武林,能让我聂氏东山再起。”
“聂氏?”
顾随安勉强抬起头,望着林旷疑惑的脸说道:“对,聂氏,就是被令祖父一夜灭门的荆州聂氏。”
林旷又惊又骇,荆州聂氏以其独门刀法享誉江湖,被灭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不过是咿呀学语的孩童。鲲鹏堡在江湖上的那些陈年往事,他都是从堡里的长辈们那儿听来的。关于荆州聂氏,按照二叔的说法,是因为不肯归顺鲲鹏堡,阻碍了祖父一统荆楚武林的路,才在一夜之间被灭的。
“那一夜,我看见你祖父眼神坚定决绝,不灭聂氏誓不罢休。聂飞寒是条好汉,一人独战鲲鹏双刃,最后死于双刃刀下。你祖父下令,聂氏满门不得留一个活口,他要让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做鲲鹏堡绊脚石的下场。”
回忆起二叔讲的那段旧事,林旷至今都会觉得手脚发凉,震骇不已。他知道,也就是从那一夜开始,祖父被冠上“强盗”之名。祖父早年的经历,除了在杨家做过马奴这段确凿无疑的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传言,有说他做过马匪的,有说他做过山贼的,这些都没有经本人亲口证实过,但经历聂氏灭门一案后,“强盗”之名终于名副其实,自此在江湖上传开。
“原来聂氏还有一个遗孤。”林旷叹道。
顾随安秀眉一挑,冷冰冰道:“怎么?失望了吗?”
林旷没有正面回答,悲然地低声道:“鲲鹏堡灭聂氏,确实不该。”
顾随安将死惨白的脸上露出十足的轻蔑,“林公子,我原本想临死前诅咒鲲鹏堡的人都不得好死,可是看到你,我又改变主意了。”停顿片刻缓和了气息后,接着又道,“愿令祖父林盛威长命百岁,断子绝孙!”最后那四个字说出口时带着他满腔的怨恨和诅咒,话音狠厉得连头顶枝头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这话对林旷和上官铭而言,犹如一道从二十年前那个血夜里传来的霹雳雷响,炸在两人的心头,霎时脸色雪白。
顾随安对他俩的表现很是满意,挂着鲜血的嘴角弯出一个笑的弧度。他闭了一会儿眼后又睁开,虚弱地朝海月伸出手臂,声如蚊蚋,“可惜,没有机会再偷姑娘头上的珠钗了。”
见此人命不久矣,方才又闻得他悲惨身世,海月早已双目通红,一把摘下头上的一支珠钗,塞进他手心里,泣然道:“送你了。”
顾随安握着珠钗,眼睛疲惫极了,低垂得几乎要闭上,喃喃道:“可惜,不能亲手送给她了。”
海月以手掩口,泪流满面,突见顾随安一个挺身,挨到她耳边说道:“姑娘赠我珠钗,我也赠姑娘一样东西。”海月手里顿时多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触起来像是什么丝织物。顾随安精力耗尽,忍不住将下颚搁在海月肩头,嘴里一边冒血,一边低喃道:“从黑衣人身上偷来的。姑娘,小心,鲲鹏……”
“顾随安?顾随安!”海月感觉到耳边的气息已断绝,手里握着他最后赠与她的东西,大声哭喊他的名字,可是靠在她肩头的人再也没有反应了。
林旷和上官铭默默地站在一侧,良久,林旷道:“想不到聂家最后一个人,竟是为了一把假的寒霜剑而死,而这一切,却都是我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