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季,从海上而来的台风总会给苏州城带来好几天的凉爽天气,一扫酷暑的炎热。此时雨止风微,天上还有几片薄薄的乌云飘来荡去,乍开乍合,乌云背后是团团厚厚的云层。谢文负手站在院落中央,仰头望天,视线紧盯着头顶移动的那几片乌云。
“文爷爷,这两天天气凉,您还是披件衣服吧!”小厮卓子手里拿了一件酱色袍子,站在旁边劝说道,他和松子、小金、小高是白南归安排在谢文、谢武身边,专门伺候这两位老人的。
“呵呵,年纪大了!”谢文笑着叹道,“以前就是大冬天穿件单衣,我也不觉得冷,到底年纪大了。”说着收回凝视天空的视线,由着卓子将袍子披到他身上,“你武爷爷今天的药喝了吗?”
“武爷爷的药是过午饭后一个时辰内喝,现在午时还未到,药在炉子上煎着呢!”谢武的年纪虽然比谢文小,但因其曾是影阁主管外事的管事,时常在江湖上走动,受伤的次数当然也比谢文多,最严重的一次当属他背上那记险些要了他命的刀伤。随着年岁的增加,那些已经愈合的大小伤就像是渐渐复苏的藤蔓,再次攀上了谢武的身体,折磨这位已经老朽的老人。
谢文听了卓子的话点点头,眼角瞟到空花墙外的身影,便叫道:“老鱼?”
“是我,文管事。”老鱼从沿墙走到门口,转进了园子。
“不是让你去休息了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躺着睡不着,就随便走走,没想到走到您和武管事这儿来了。”鱼里屠一边道,一边环视这个院落的景物,碎石铺路,翠竹环绕,凤尾森森,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影阁。当初白南归知道谢文和谢武年纪大了,喜欢清静,特地将他俩住的地方选在这僻静的西园,或许是怀念曾经的影阁,整个园子被谢文谢武种满了翠竹,不仅是鱼里屠,就连鬼一、秦絮烟他们,一踏入这里都觉得像是到了南屏山的影阁。
“既然睡不着,我就带你在府里走走吧!”谢文说着,将两只手伸进衣袍的袖子,改披衣为穿衣,身旁的卓子为他整理好衣领。
出了西园,谢文一边带着鱼里屠沿游廊信步,一边指着周围的房舍院落给他讲解。“这白府原是由夫人的娘家唐府改建的,除了几处小的地方,大部分都沿袭了唐老太爷的设计。”谢文停下脚步,指着脚下的石板铺成的小径,继续道,“听到了吗?石板下面有水声,下面有一汪流动的渠水,整个宅子里的池水、渠水都是相通的,由府外的湖水引入,又最终流出府外。唐老太爷胸中有沟壑,但也是极通透的人,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与我们老阁主成为莫逆之交,还成了亲家。”
江南的府宅多就水而建,这条石板路的尽头便是府里最大的一个池子,只是让鱼里屠惊讶的是,池子里没有种植荷花,倒是养了一大片的菱,昨晚一整夜的风雨,将整个池子的菱全部都推到了池子的东南角,密密麻麻的菱叶全都挤到了一块儿。
“有一年夏天,太湖渔庄送来一筐菱角,夫人很喜欢吃,正好那年这池子里的荷花不知怎地,竟然一朵都没开,老爷就让人把整池的荷藕连根拔起,改种了菱角。”谢文道,“再过几日,夫人就会让府里的仆妇坐在大木盆里,把成熟的菱角都采上来,全府上下都能尝上几只。”
两人在池边驻足了一会儿,谢文又领着鱼里屠返身沿石板路向东移步,在假山旁的一座六角亭坐下。
静默良久后,鱼里屠才犹豫着开口道:“文管事,这府里有多少人?”
“加上老爷夫人和两位公子,总共八十三人。若是再加上下面各处庄子的人,远远不止这个数。”亭子四周设了一圈鹅颈椅,谢文选了一处面朝菱池的地方坐下。
“可是当年我们影阁上下总共才不过二十多人。”鱼里屠不坐,站着说道。
谢文朝鱼里屠看去,皱纹纵横的脸上是淡淡的笑,“老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爷十几年前就已经退出江湖,这世间已无影阁,无白宇,无谢文谢武。你是怕老爷身边人太多,会暴露他的身份对吗?不用担心,能入得了白府的人,无一不是受过老爷夫人大恩的。还记得昨天给你开门的姜得吗?他是七年前被老爷收留的,那一年江南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朝廷下派的赈灾官员竟然还中饱私囊,克扣赈灾粮食,你别看姜得年纪小,当年他领着一批灾民大闹官府,明明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却还有力气拿锄头险些把那个赈灾大臣的头劈下来。民与官斗当然不会成功,那次官府抓了好多人,可偏偏没有抓到带头的姜得,后来他一路逃跑,晕倒在我们苏州乡下的庄子门口,被老爷救下,赏了他一口饭吃,从此便被老爷收在府里做事。”
“可是……”鱼里屠还想再说,被谢文推手制止。
“慢慢来。”谢文道,“我们离开江湖的这十几年来,不是没遇到过仇杀,我相信至今还有人相信影阁白宇没死的消息,我们都在江湖中待过,都知道它是一条永无止息的河流,任何事物都会随时间流逝,再过些时候,有些东西甚至就成了传说。”
“那昨晚的那位周先生呢?”
“周先生不是江湖中人。”
“文管事,和我说说小鬼他们吧!”鱼里屠也靠了一处鹅颈椅坐下。
“除了西沙回了西域,你去了东海,其他人都没有离开。”谢文先是淡笑,后佯装薄怒道,“西沙比你可有良心多了,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给老爷夫人送来一些礼,大部分都是些珍贵的药材,去年送了两件上好的狐皮大氅来。倒是你,连条咸鱼都没有捎来。”
鱼里屠当然知道谢文是在玩笑,但还是不由地面赤赧然。
谢文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你也知道,当年在影阁的人,哪一个不是走投无路下被老阁主和阁主收留的,就算影阁没了,但只要阁主这人还在,他们就还会继续跟着。伏精不在了,死前被人打得全身筋骨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伏奇被废了武功,人也不似以前利落了,被老爷派到下面的庄子里管事。秦娘和泽山现在成了府里的护院,鬼一继续跟在老爷身边,小梅做了府里的账房,你别看他不动刀剑了,拨算盘的功夫也不差。”
“说到小梅,我看他变化可不是一般的大。”鱼里屠想到昨日的梅华子,那个普通的模样放到大街的人群里也辨不出来。
“人总是会变的。”谢文道,“若是他还像以前那样喜欢穿花衣裳,你说老爷愿意让他留在府里吗?”
鱼里屠笑。
“既然回来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谢文终于问到了鱼里屠自个儿的事。
“我不知道。”鱼里屠黯然地低下头,“渔村是再不能回去了,我怕会殃及其他村民。可是留在这里,我怕……”
“怕什么?”
“我连追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想再夺回你的鱼鳞刀,他们才不会再来找你。”谢文倒是比鱼里屠更加淡然,想得更开,“你若是愿意,可以到太湖渔庄去帮忙,继续做你的渔夫,只是近年太湖水盗猖獗,太湖渔庄比起白府下面的其他几处庄子,更不太平些。”
“若只是水盗,那有什么可怕的?”鱼里屠笑道,“可我若是去了太湖渔庄,那豆子他……”
“放心,豆子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他对你有恩,老爷不会亏待他。他若是愿意与你一起去渔庄,就让他跟着你去,若是他愿意留在府里,就让他留在府里。”
“文管事的意思是,阁主……不,是老爷,老爷愿意留下豆子?”
谢文点了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鱼里屠激动地站起来,“让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继续讨饭流浪,我也不忍心,若是老爷愿意收留他,再好不过了。迟些时候,等这孩子病好了,我一定带他当面谢谢老爷。”正说着,望到紫藤花架小径那边有一抹鹅黄身影迤逦而过,不禁脱口道:“小姐!”
“不是小姐,”谢文走过来,远远地望着穿鹅黄罗衫裙的姑娘穿过紫藤花架,消失于月洞门后,“那是表小姐。”
“表小姐?”鱼里屠这才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是谁,能和小姐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必然是表小姐了。
“嗯,难得云城主同意表小姐来苏州探亲。别说是你,就连我一看到表小姐,都以为是小姐回来了。可惜啊!”一想起白晓寒,谢文总是压不住心里的悲伤,眼眶里热泪打转,“当年若不是小姐到江南来找我们,也不会在途中遭遇不测。一想起这个,我这心里就跟刀剐了一样疼,就忍不住掉泪。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这难道是报应吗?”
“文管事!”鱼里屠没想到谢文会说到报应,不由地瞪大了眼惊呼。
“不是什么忌讳,你别紧张。”谢文用袖子抹了两行清泪,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