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风雨呼啸,白府的客厅里却安静得厉害,气氛压抑。鱼里屠将所遭遇的种种说完,就陷入了无底的悲痛深渊中,从一月前的杀身之祸想到之前十几年的太平生活,进而想起在这之前的江湖生涯。一把原本不属于他的鱼鳞刀,改变了原本平凡的他,如果年少时没有捡到那件宝物,他是不是就会一直在渔村做一个渔夫,直到终老。江湖的屠刀不可轻易拿起,然而人生已无法再重来。想到最后,鱼里屠不禁潸然泪下。
在场的其他人听完鱼里屠的事,又见到他满面的哀戚,不免联想起自己。尤其是伏奇,多年前与仇家的比拼,失去了一个兄弟,失去了一身的武功,争闯半生,最终回归普通人,自是不胜感慨。谢文和谢武两人都老了,白南归安排他俩住在府里一个清雅的小院子里,专门安排了几个仆人伺候着,让他们颐养天年。他们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坐在一起回忆旧事,总不免忆起当年南屏山的那场大火,白家经营了数十年,两代人的影阁,竟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就连一直坐着旁观的周子穆,都免不得触景生情,感慨自己折戟仕途。
“老鱼,”白南归一语打破屋里的宁静,说:“既然来了,就先在府里住下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只要你在白府一日,我就保得你一日平安。”
“是。”鱼里屠朝白南归微微一欠身,领命道,就像他十几年前一样。
“时候不早了。”白南归本想让大伙儿都散了,叫人安排鱼里屠的安歇处,却听见了一个稚嫩而欢喜的声音。
“老鱼!”
“豆子!”鱼里屠惊讶着忙站起来。
众人见一个小孩浑身湿透,但一脸欣喜地跑进来。白予恪和鬼一走得不紧不慢,跟在这小孩的后面。
“老鱼!”
“豆子,你怎么来了?”
豆子想扑倒鱼里屠的怀里,但一晚上的力气已经支撑到了尽头,还被奔过去就扑面栽倒在了地上。“豆子!”鱼里屠又惊又急,赶忙扶起倒下的小孩,发现他满面通红,浑身烧得就跟炭火似的,“豆子,豆子,你醒醒!”
“老鱼,这孩子是谁?”谢文问道。
“这个能不能让我以后再说,先救豆子要紧!”
这样的天气,而且是深夜里,根本请不来大夫,所幸豆子是发高烧,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白南归当即叫陈管家安排一间房间,又给这孩子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在他身上盖了双层棉被。
“等他出一身汗,把体内的热气都带出来就没事了。”安顿了这个深夜而来的病小孩之后,白南归才得空问鱼里屠,“现在你可以说这孩子是谁了吧!”
鱼里屠坐在豆子的床前,紧紧地看着这孩子的面容,半晌后才抬起头回答白南归的话,“豆子是我两天前在苏州城五十里外的土地庙遇到的一个小乞丐,当日我盘缠用尽,无奈之下就寻了个破庙歇脚。我身无分文,没钱买吃的,豆子就把讨来的包子分了我一半。说起来,这孩子还是我的恩人呢!来找阁主之前,我就跟他说,等我找到了阁主,我就来土地庙接他,让他天天有吃的,不用再去讨饭了。没想到这孩子没等我回去,反而一路跟来了,肯定是在雨里冻着了才烧得这么厉害。”一说完,他又转头看看豆子。
“既然是鱼叔的恩人,我们就该好好照顾。”白予恪回来后就一直跟着父亲,眼看着大家为这个小孩忙上忙下,“而且这么小的孩子,无父无母的,只能自己一个人乞讨为生,太可怜了!”
白南归没再说什么,只出去前拍了拍鱼里屠的肩膀。鬼一是习惯了在黑暗里的人,见着大家进屋为一个孩子忙前忙后,便独自站在廊檐下的一根柱子后面。白南归知道鬼一在那儿,本想听听他拿贼的结果,却远远瞧见周子穆负手伫立在檐下,仰望着沉黑无尽的夜空,衣袍的边角被风撩得老高,狂舞不止。走近了,白南归才发现他是闭着眼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周子穆听到了白南归的脚步声,慢慢睁开双眼,叹道。
白南归转过身,与他一样,负手望向天空,良久才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可石柱欲静,风雨再大,也撼动不得。”
“哈哈哈……”周子穆朗声放笑,握着折扇在掌中击节道,“说的好!”可这话一说完,他就收敛了笑容,又道:“白兄有家室妻儿,有这偌大的白府,还有一群旧部,那是像石柱还是更像树呢?”
“慢慢来。”白南归道。
见周子穆回房,鬼一才从暗处走出来,“老爷。”
白南归望着周子穆远去的背影,眼睛幽深得如一汪碧潭,说:“走,去书房。”
这一夜,鱼里屠一直守着豆子,片刻都未离开,到了三四更的时候,累得无法支撑了,才撑臂打了个盹儿。
“老鱼,老鱼……”
谁在唤他?鱼里屠恍惚间从睡梦中醒过来,左顾右看后才发现床上的人醒了,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瞅着他看,“豆子,你醒啦!”
“嗯。”豆子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没像昨晚那样通红,只是嘴唇显得有些苍白干裂,他被身上厚重的被子压得不得动弹,只能上下点头,“热死我了,快把我身上的被子拿开。”
鱼里屠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不烧了。”
豆子昨天淋了一场大雨,发了一场高烧,身子早被病痛折腾得力气全无,现在的他就连踢被子的力气也没有,“你要是还让这么重的被子压着我,我不病死,也要被热死了。”
“先给他拿掉一条被子。”谢文带着一个小厮推门进来,那小厮手里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烧好容易才退,不能再着凉了。”
“文管事。”鱼里屠忙站起来相迎,“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夏天昼长夜短,瞧外面的天色,估摸着才刚过五更天。
谢文摆摆手,不让鱼里屠来扶。他虽年纪大了,背也驼了,但是身子还算健朗,步子走得稳稳当当的,“人老了,就越发喜欢早起了。”说着,伸手探了探豆子的额头,“好孩子,烧退了就好,现在是不是肚子饿了?”见到小孩点头,谢文右手一扬,让小厮把小米粥端过来。
豆子原本是个小乞丐,平日里有上顿没下顿的,吃的也都是讨来的剩饭剩菜,难得吃到这么香甜的小米粥,光是闻到味道就忍不住流口水了。谢文精心,让人在小米粥里放了几片清脆爽口的酱瓜,“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豆子吃完了粥,仍旧躺在床上休息。谢文让跟来的小厮在旁照顾着,对鱼里屠说:“这里有小金照顾豆子,不会有事。你守了这孩子一夜,肯定累得慌了,陈管家给你安排了一间屋子,赶紧去休息吧!”
这一日,云霁也起了个大早。映秋本来还担心她会生病,没想一早起来,除了肚子饿什么事也没有。“小姐昨天没吃晚饭就睡了,现在饿了也不奇怪。”
“先别伺候我梳洗了,你先去给我弄点吃的来。”云霁坐在梳妆台前,一面照着镜子梳头,一面忍受着自己的肚子唱空城计。
映秋出去,转身阖上房门。
“少主起来了吗?”行泱站在映秋背后问道,“身体可有不舒服?”
“小姐昨晚喝了姜汤,一晚上都睡得香,今早起来没觉得不舒服,只是肚子有点饿了。”映秋一说完,才发现行泱不像是刚起来,倒像是——一夜没睡,再暗暗仔细一打量,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只见他神色略有疲惫,眼里有几根细细的血丝,就连身上的袍子也是昨天回来换的那件。“行护法,你在这儿守了一夜?”映秋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道。
“昨晚风雨太大,少主临睡前又说身子乏。”行泱说,“在外面守着,也好照顾少主。”
“有我在房里照顾小姐就可以了。”映秋本想说这句话,说出口前又咽了回去。
“你在房里照顾少主,我在外面守卫,两者不一样。”行泱看出了这丫头的心思,一夜没阖的眼睛望向清凉的院落,视线穿过左侧的月洞门出去,恰看到一地的紫色落英,绚丽夺目。昨晚那么大的风雨,想必落花无数,足可以铺出一道紫藤花甬径来。大雨是在差不多四更天的时候小起来的,现在天上落下来的是一根一根如银针般的细雨,“昨天夜里不太平,我亲自在这里守着才放心。”
映秋的修为远没有行泱高深,昨夜在屋里并没有察觉到有不速之客进府,只当是左护法太过大惊小怪。江南夏季的台风虽然厉害,但北方冬季的暴风雪同样可怖,有什么好怕的?
“昨晚,行护法怕小姐睡不好,在屋外守了一夜呢!”伺候云霁用早饭的时候,映秋说道。
云霁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粥,听了这话,拿勺子的手微微一抖,喝下一口粥后,说:“行泱叔太过小心了。不过也难怪,他是被蛇咬过的人,难免会杯弓蛇影。”
映秋不明白云霁说的话,皱眉嘀咕道:“行护法什么时候被蛇咬过?”
“我昨天买回来的两个香囊,你给放哪儿了?”云霁转了话头说道。
映秋指着屏风架上的一堆衣物说:“昨天小姐淋成那样子回来,那两个香囊也是湿的透透的。”
云霁吃完了早饭,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说的也是,只可惜了那两个香囊上的绣花图案,绣得真不错。”
“要说到绣工,冰珠姑姑的手艺才好呢!”映秋说。冰珠是云霁母亲身边的婢女,可自从云夫人去世后,冰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不爱与人说话,也不爱见人,终日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是每年云霁生日的时候,都会送给她一身亲手做的漂亮的衣裳,上面的做工和绣花,任是城里最巧手的绣娘,都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