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台在常氏灯笼铺的西边,沿着街道往西面走到底就可以看到一个高出地面半丈的宽阔平台。明知道离戍时二刻还早,上官铭等人还是顺着街道慢悠悠地往西边逛去。
“子铄。”海月无意间地叫了一声。
“嗯?”上官铭应道,“姑娘是在叫我吗?”
海月道:“在神兵侯府待了这么些日子,竟是到今日才知侯爷和二爷的字。”
上官铭道:“侯府里很少有人叫我和二弟的字,姑娘不知道也不奇怪。姑娘既然不嫌弃与我交个朋友,也可这么叫我。”
海月右手两指将拨浪鼓的一颗珠儿捏来转去,默默地往前走了三步路,方说道:“我还是继续称您侯爷吧!”
“海月姐姐、铭哥哥,你们快点儿!”花灯买好后,鲁若愚的兴致依旧高昂,走在五个人的最前面,三步一跑地回头看一眼,招手叫其他人也快点,见海月和上官铭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和她的距离越拉越大,于是大声地向他们喊道。
海月和上官铭往前快走了几步。鲁若愚等不及,回过头来拉海月向前走,“姐姐和铭哥哥说什么呢?街上这么多好玩好看的,我们……”
“怎么了?”鲁若愚正说在兴头上,却忽然驻足并止了声,海月不禁撇过头去问她道,却见她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
海月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不由地被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吸引了注意力。与其说被吸引住,还不如说是震惊,竟会有姑娘真将自己打扮得……海月一时不知道该找怎么形容她们。第一次见到有人将朵朵盛开的月季绣到了衣裙上,这难道是取鲜花着锦之意吗?再看她们的脸,每张大嘴都涂成了血红色,两颊像是抹了两片红霞,额上贴了五瓣红花钿,双眉描成了又短又粗的却月式。三人样貌非上等,都是一脸的麻子,其中一人还是左右大小脸,浓重的妆容没有将她们三个脸上的麻子遮住,形态也略显粗鄙,腰身肥硕,还走起路来一步一扭,不见婀娜,作态尽显。
“那不是井儿村村长家的三朵花吗?”上官锐道,“今年可真是……”皱着眉语塞了半天也没寻出什么好的形容词来。
“妖气冲天。”上官铮突然迸出四个字,引得他大哥二哥他们齐齐地看了他一眼。上官锐更是伸出一个大拇指,夸赞这四个字说得贴切。
那三个姑娘每年都有来参加赛嫦娥,当然也认识鲁若愚。走在中间的姑娘娇笑道:“阿愚姑娘今年又来啦!”
“三位姐姐好。”鲁若愚微微欠了欠身,笑着问候道,“姐姐们不是和往年一年也来了吗?”
“那到时候我们在拜月台上可要一争高下哦!”
“阿愚怎敢和三位姐姐比呢?”
“我们还要去常氏灯笼铺,爹爹说招呼了村里的人为我们买花灯。先失陪了。”说着,三个人扭捏着步子与他们擦身而过,身上的脂粉味比八月里的金桂还浓几分。
等到三个人在他们身后走了一段距离后,鲁若愚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其余几人也是憋了好久,就连平时严肃的上官铭也禁不住这三个姑娘的魔力。五个人在街道中央笑得前仰后翻,过了好一会儿,实在是笑累了,才揉着肚子歇下来。
“刚才过去的那三位姑娘说她们村里的人都为她们买花灯,那她们岂不是会得到很多花灯吗?”海月问道。
“姐姐不必担心,井儿村的村民又不傻,哪会个个都将花灯送给她们三姐妹?”鲁若愚笑道,“而且手里的花灯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不是说赛嫦娥是看谁收到的花灯多吗?”海月愈加不解。
“规矩里确实有着一条,但为了防止大家作弊,还制定了其他一些规定。”鲁若愚先卖了一个关子,“等到了戍时二刻,所有人集齐在拜月台,姐姐自然就明了了。”
海月看着鲁若愚一脸的神秘莫测,却又耐不住好奇心,想去问上官家的三兄弟关于赛嫦娥的个中规则,却见上官铮指着前头一家灯火通明、宾客爆棚的酒馆道:“大哥二哥你们看,前面就是纪氏酒馆了,我有点累了,想进去坐会儿歇歇。”
“小铮,才逛了这么点路,你怎么就累了?”鲁若愚道。
这一回,上官锐帮弟弟说话:“三弟既然觉得累了,那就先找个酒馆坐坐好了,现在离戍时二刻还有半个多时辰呢!”
“我和三弟一起到酒馆去,二弟,你和两位姑娘接着逛好了。到了戍时二刻,我们一起到拜月台会合。”上官铭道。说完,他和上官铮两人就往纪氏酒馆的方向走去,现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位子坐。
这纪氏酒馆是整个甘霖镇乃至整个莫干山生意最好的酒馆。十年前酒馆开在拜月台的西边,但是西边靠近山体,有一年连降暴雨,山上冲刷下来的泥石流淹没了半条街道,酒馆的老板捡回一条命后,就将酒馆重新开在了现在的这个位置。虽说是新酒馆,十年过去了,新的也变成了旧的,唯一不变的是酒的味道。
今天因是中秋赛嫦娥的日子,纪氏酒馆的客人比平日里多了一倍不止,屋里已经坐不下,老板只能让人在门前搭了几张台子,让后面来的客人在门外饮酒。
“大哥,让二哥一个人陪着阿愚和海月姑娘可以吗?”上官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甘霖镇又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你二哥认识镇上大半的人。”上官铭淡淡道,“顶多也就是再有几个闹事的人,你二哥任侠仗义与他们打上一架。”
一想到之前有一次上官锐为了劝架挨了几根棍棒,上官铮就忍不住想笑。
“放心,我让陈训安排了几个人在周围看着,不会有事的。要是你二哥再与别人打架,也不至于打不过。”上官铭道。
“有人在我们身后跟着?”上官铮皱了皱眉头,不由地往身后的望了望,可是满街都是人,很难找出神兵侯府跟来的那几个。
“我让陈训别太张扬,他就叫了五个人在我们身后远远地跟着。”上官铭自己也向街道两侧各望了一遍,他也没有认出侯府里派出的人,但是他知道那几个人这会儿肯定有几个跟着上官锐他们,有几个跟在他和上官铮旁边。
“两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客满了。”酒馆的伙计看见他俩,哈腰赔笑道,“你们看,就连门前的这几张台子也坐满了。”
“里面有人出来了。”上官铮眼尖,正巧看到有张桌子的几个客人结完账离开。
进了酒馆,上官铭和上官铮才发现里面还有位说书先生正坐在一张桌子前说书。上官铮瞥了那先生一眼,见其一张瘦削脸,年岁略大,身着的灰布长袍上还打了两个补丁,头上攒的发髻用了一根枝丫簪着,有几缕银白发丝从两鬓直落下来,与其他说书先生不同的是,这老头坐得腰板挺直,竟还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我说今年的中秋这酒馆的生意怎么好到要在外面摆桌子,原来光这说书的一人就占了一张半桌子的地方。”刚说完,上官铮就发现那老头的眼神空洞,竟还是个瞎子,“店里何时来了这么一位说书先生,以前怎么没见过?”
“这老瞎子是我们老板上个月去湖州城带回来的,听说原本在湖州城的一家酒楼里说书,因和客人起了冲突被酒楼老板赶了出来,我们老板看他年纪大,口才不错,就把人家带到了这里。这老头说书的功夫再好,也比不上他喝酒的功夫。我们老板的酒量在莫干山算数一数二的,竟喝不过他!”伙计嘴巴十分利索,一张口能不喘上一口气地说上一长溜话,“两位客官,这边坐。”
桌边还坐了一人,店里的人实在太多,很多人就只能在一起拼桌,方才走的几个和这人不是一起的。这人只点了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和一碟瓜子。
“骆先生。”上官铭看清了坐着的那人的脸,立即拱手作了一揖道,“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先生。”
骆何参见是上官铭,忙站起身拱手回了一礼,“见过侯爷。”说着,他又将目光朝向上官铮,因不知其姓名,就略慢了一拍。
上官铭道:“这是舍弟,上官铮。”
“原来是三爷。”骆何参又向上官铮作了一揖,“怪不得看起来与侯爷长得几分相像。”
上官铮与他大哥一样,对这位先生拱手回礼,听了这话不禁眉头微微一皱,他天生体弱,不像他大哥二哥那样身强体壮,光是身形就比常人瘦了一圈,紧接着,他又听道:“与侯爷不同的是,三爷眉宇间有少有的英气。”
这位骆先生哪儿来的,怎么越讲越离谱?坐下后,上官铮脑中方灵光一闪,“英”与“阴”近音,这位先生是在说他身体欠佳吗?上官铮这厢正仔细揣测骆何参的话意,上官铭却全然没有注意三弟的脸孔,还进一步地介绍道:“三弟,这位骆先生是全叔的一个老朋友,现在林家村做教书先生。”
“全叔的朋友?”上官铮微微一怔,心里却是略略一宽,既是鲁不全的老朋友,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也没什么好警惕的了,“听口音,先生好像是本地人,但若是本地人,又与钩据庄有交情,怎么以前未曾见过先生?”
“在外漂泊了许多年,近来才回到故里。”骆何参道,“我与你全叔相识时,三爷还未出生呢!”
“那先生肯定好久没有来甘霖镇看过赛嫦娥了。”上官铮道。
“是啊,整整有十六年没有看过了。”骆何参轻声一叹,“听说拜月台西边的那半条街道十年前都被泥石流给冲没了。”
“别说先生您了,我和大哥都好几年来看赛嫦娥了。”上官铮道,“我大哥平日里事务忙,而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那今年侯爷和三爷怎么一起来了?”
“我是被人拉来的,我大哥么,也是为了她人而来的。”说着,上官铮朝上官铭瞧了一眼,看他目光一直盯着那说书老头的方向。
骆何参眉目之中透着淡然的笑意,眨眼间瞟了一下左手旁的上官铭,心内已了然他为何神情专注,“范老头说故事有他的章本,今天中秋,换做其他说书先生,定会讲嫦娥奔月、吴刚伐桂,他却不一样,讲的是前朝裴业良将军八月十五抵抗外敌的故事,三爷不妨也仔细听听。”
酒馆里闹哄哄的,大部分人都只顾同伴间喝酒说话,其间还夹杂几声伙计高调的吆喝声,嫌少几个在听老瞎子说书。老瞎子看不见酒馆里的酒客们的百态,但说起故事来泰然自若,没有为了努力使客人们听清楚而特意放亮了声音,只是有时候会随着所讲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特色而转换声调和语气。
“大哥,这老瞎子讲的怎么不太一样?”细心听了一段后,上官铮脸色微微一变。
酒菜来了。上官铭见骆何参的酒杯空了,就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再给三弟和自己满上,“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裴将军不是死于战场,是被监军的皇子所杀。”
“会不会是这老头为了哗众取宠,故意把裴将军的事迹改编了?”上官铮道。
上官铭看向骆何参,问道:“先生见多识广,您怎么看?”
骆何参一双筷子夹了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后才说道:“裴将军都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争论这些有意义吗?无论是死于敌人的刀下还是死在皇子的手里,结果都是死了。前朝武帝既然宣布裴将军是为国捐躯,为他立了功德碑,那他就是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军士一样死在了战场。”
“老头口中所说的三皇子便是后来登上皇位的成帝。”上官铭低低地沉吟道,“说到底,都是为君王而死。”
骆何参眼眸一亮,道:“侯爷既然如此通透,那方才又何须问在下呢?”
上官铭道:“此前听若拙说先生才高八斗,却因故放弃了仕途,还是进京赶考途中放弃的,先生经历不凡,所以晚辈才想问先生会怎么看待裴将军的这两种死法。”
“我的那些陈年旧事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骆何参轻轻一叹,脸上竟有些落寞之意,“这与我如何看待裴将军的死法并无太大关系。”
“哦?”上官铭越发的好奇,“如果先生没有遇到年轻时的那场变故,想必如今已身居庙堂高位了。”
骆何参道:“身居庙堂高位不敢说,但肯定已是功名在身。”
上官铮道:“先生既然对自己的才情如此自信,那您当初放弃做官,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骆何参又一筷子夹了两粒花生米,咀嚼花生米的同时,似乎也在咀嚼这两个字,最后一叹道,“可惜。”感叹过后,又道,“过到大半辈子的人,才在这儿和你们这两个晚辈谈论‘可惜’二字。侯爷,现在裴将军的天圆月满在你手中,今天是八月十五,你可有朝天射月?”
“有。”
“那可有射北边的天狼?”
“天狼?”上官铭一愣,“没有。”
骆何参呵呵一笑,“试想有天,侯爷用天圆月满射天狼。”未等上官铭反应,他便两眼扫了周围一眼,发现已有好些酒客起身往拜月台而去,叫来了一个伙计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到戍时,几个客官,若是去拜月台,现在可以动身了。”伙计一说完,又有一桌客人丢下酒钱站起来。酒馆外面一时之间也是人流涌动,全部都是往街道西面的拜月台的方向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