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过去了,上官锐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敲敲膝盖伸伸手臂活动筋骨。这是他到巨阙亭的第三天,开始的兴奋和忐忑早已随着机械地拉风箱而烟消云散了。
第一天的时候,上官铭亲自陪同他到巨阙亭,郑重地将他交到上官庆手上。上官锐平素是个跳脱欢快的人,那会儿却一直谦逊地低着头,对大哥的嘱咐只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紧接着同一天里,上官庆又将他交到了另一个人——巨阙亭最有资历的铸剑师郭固手里。
“锐儿,以后你就跟着郭师叔学铸剑。”
上官锐一面说着“是”,一面翻起眼皮偷偷地瞧这位满头白发的铸剑师,特地朝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多看了两眼。就连上官铭也没想到,上官庆竟然会将郭固请出来给上官锐当师父。要知道,郭固是他们的姑祖母也就是上官庆母亲上官绮的师兄,巨阙亭上一次铸成的宝剑倚歌就是他二人的杰作。只是郭固于十年前双目失明后便再也没有铸剑了,这些年一直隐居在巨阙亭西边的一个小院里,过着闲淡的生活。
“郭爷爷是三叔的师叔,那我以后是叫郭爷爷师父?”上官锐发愁着道,心里只觉得如此一来辈分都乱了。
“该叫师父的叫师父,三叔这边你还叫三叔。”上官铭道,“平时见你怪伶俐的,今日是怎么了,问这些个问题?”
虽然两眼看不见,郭固却在这十年见不着光的时间里练出了一套听声辨位的工夫。只听上官锐说了一句话,他就已经知道新徒弟在什么位置了。黑暗中,他朝那个方向伸出手,说道:“锐儿,过来。”
上官锐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瞥见大哥和三叔都给他使眼色后,才上前扶住那只枯瘦的手臂。郭固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上官锐扶他的手背,笑呵呵道:“好孩子,称呼这些都是虚的,叫郭爷爷叫师父都可以。只一点你且牢记,以后跟着我学铸剑,可不许喊苦喊累。”
让上官锐没想到的是,郭固所说的苦和累是从给巨阙亭的铸剑弟子拉风箱开始的。“铸剑是门复杂的手艺,可不是光靠一个炉子,一块生铁,一把锤子就好了。这中间的门道多着呢!急不得。”郭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随手取过放在旁边的茶碗,轻饮了一口后,又将茶碗放回原位。上官锐在旁受教,看师父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起来根本不像个目盲之人。郭固慢悠悠地说道:“你来我这里,要改的头一个毛病就是你浮躁的性子。”
上官庆对郭固的安排没说什么话,只是感叹郭固这把年纪了,竟然还肯收关门弟子,已算委实不容易,让上官锐好好跟着学,不要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片教导之心。
这天晚间,上官锐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小院,一路小跑去找郭固。郭固刚吃下一碗小米粥,准备到屋外松散一刻钟,听到脚步声, “是锐儿来了?”
“是我,师父。”
郭固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每日辰时准时到我跟前,晚上就不用来请安了。”
“师父,我明天能不能告一次假?”上官锐咬了咬嘴唇,还是开了口。
郭固倒也没有表现出愠怒,只淡淡地说道:“才来三天就要告假,说说,什么理由?”
“阿愚回来了!”上官锐道。
郭固微微一愣,似是在努力回忆这是哪个人的名字,记起来后,仰天“哦”了一声,“阿愚,你说的是鲁家的那个小姑娘吗?”
“对。”上官锐没想到郭固深居简出,竟然会记得鲁家的小姑娘,“她前些时日和文姨去洛阳探亲了,今日下午才回的钩据庄。”
“好,我知道了,既如此,那就准你明天一天假。”
上官锐喜出望外,连连对着郭固弯腰行礼,“谢谢师父!我后天一定准时来您这儿。”
在回自己小院的路上,上官锐遇见正和一个小厮吩咐事情的上官庆,上前叫道:“三叔。”恰巧上官庆刚把要说的事说完,拂了拂手让这小厮退下,“从郭师叔那儿过来?”
上官锐“嗯”了一声,眼睛盯着那个小厮远去的背影,问道:“莫不是三弟又有什么事?”他认得刚才那人是上官铮的一个贴身随从。
“不算什么大事。你三弟听说广福寺的慧觉和尚从外面云游回来了,想去寺里住几天。”上官庆道,“寺庙清静,听听佛经梵音,对他的病也有好处。”说完,话锋转到上官锐头上,“倒是你,听说郭师叔让你给其他铸剑师拉了三天的风箱,感觉怎么样?”
上官锐不由地摸了摸后脑勺,“感觉……就是感觉手臂有点酸。”
上官庆道:“这是郭师叔在挫你的锐气,练你的耐心呢!”
上官锐点了点头,心里正想着他和师父告假的事情,再三思忖后,还是决定和上官庆说一声。虽然他拜在比上官庆辈分更高的郭固门下,但他三叔好歹是巨阙亭主,“三叔,我和师父告了明天的假。”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上官庆的脸立即沉了下去,“郭师叔批准了?”
上官锐用力地点了点头,“师父答应了。”他能明显感到他三叔强压了一股怒气,却听道:“既然郭师叔都答应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你大哥这两天正带着一个客人在府里参观,今天他们没到巨阙亭来,想必明天定会到此一游。”
“啊!”上官锐脱口惊呼,他竟然忘了这一茬。
虽然害怕挨骂,但上官锐还是次日一早就出了府去往钩据庄。因怕早上遇见大哥,他还特地比平时早起了一刻钟。鲁若拙一见他来就笑道:“昨天我还和爹爹打赌,说你今天肯定会来。我爹硬说你不会来,他说你现在巨阙亭学铸剑,以后都没时间往我们钩据庄跑了。我说只要我家阿愚没出嫁,上官家的二爷肯定还会隔三差五地来我们家。”
“我可是告了假才出来的。”上官锐道,“阿愚呢?”
鲁若拙故意横步挡在上官锐面前,啧啧叹道:“做了巨阙亭的继承人,还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出府访友都得需要告假了,这可不符合我们锐二爷潇洒不羁的性格。”
上官锐一时心急,想一把推开碍眼的鲁若拙,没想到鲁若拙下盘稳当,竟挪不动他,于是脚后跟一旋,绕过他去,身子刚站定,便听到一个柔和的女声从厅里传出来,“阿拙,别胡闹,让锐儿进来。”
“文姨。”上官锐欣喜地喊道,回头向鲁若拙瞪了一眼后,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小跑。
鲁夫人笑盈盈地迈过门槛,一如既往地慈眉善目,“锐儿过来,让文姨好好瞧瞧,这么久没见着你,还怪想你的。”说着,又揽过上官锐的手臂,将他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颔首道,“唔,瘦了一点。”
“娘,您可真够偏心的。”鲁若拙在旁佯装撒娇,“您关心小锐,怎么不关心一下您亲儿子?”
鲁夫人睨了儿子一眼,道:“又胡说,我怎么不关心你了?”
鲁若拙本来想继续和母亲互怼,恰见上官锐微蹙了眉头,暗暗朝他投来恳切的目光,又见他嘴巴一张一合,朝他无声地说话。鲁若拙读懂了上官锐求帮忙的唇语,于是难得地做了一回好人,把准备和母亲抬杠的话又憋了回去,转而说道:“是是是,娘对小锐和我是一样的关心。不过,娘,小锐现在出来一趟不容易,人家可是专门向师父请假来看阿愚的。”
鲁夫人是看着上官锐长大的,当然清楚这孩子从小就喜欢他们家的阿愚,“阿愚在她自己屋里呢,这会儿应该刚梳完妆。”
“红儿,把我昨天带回来的那个箱子搬出来。”鲁若愚喝完早茶,对自己的婢女说道。
“小姐,那箱子昨天就搬到小姐的书房里了。”红儿道,“夫人说里面装的都是小姐从洛阳带来的东西。”
虽然睡足了五个时辰,但鲁若愚还是觉得没有将一路的旅途劳顿彻底从身体里消去,她站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往自己的书房走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自己。
红儿转身往门外一看,笑道:“是锐二爷来了。”正说着,上官锐一脚就踏了进来。
鲁若愚掀开木箱,正准备清点里面大大小小的东西,抬头看见一脸欣喜的上官锐,懒洋洋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不算早,我现在四更天没到就得起来了。”上官锐盯着鲁若愚娇俏的脸庞笑道。
红儿在旁低头笑道:“小姐没在这些日子,锐二爷隔几日就来我们家看小姐回来了没,如今小姐真的回来了,二爷当然要早点来。”红儿这些话明明说的是上官锐,反倒鲁若愚觉得有些羞,粉嫩的脸颊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忙指着红儿出去倒壶茶进来。
红儿一走,上官锐笑嘻嘻地跳到鲁若愚身边,看着箱子里的东西问道:“从洛阳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什么好东西,也没有你的份。”鲁若愚俏脸颊一扬,哼声道。
“没有我的份,我也可以先看看。”没等主人发话,上官锐就自来熟地随手在箱子里翻了,拾起一个锦盒,打开来见里面是一条挂了两颗金坠子的剑穗,“这剑穗好看。”刚想拿起来再仔细瞧瞧,便被人一把夺了过去,“这不是送给你的!”
这就是送给我的。上官锐心里笃定,还笑阿愚说起话来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红儿很快端了茶壶茶碗和两盘小点心进来,“小姐,夫人知道二爷来,特地命人送来两盘二爷喜欢的点心来。”
“还是文姨疼我。”上官锐一边笑呵呵道,一边继续翻看箱子里的锦盒。鲁若愚嘟嘟嘴,心里骂这人无赖,但也不想嘴上再和他计较,往盘子里拿了一块枣泥糕,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你怎么带了两块木头回来?”上官锐一手拿了一块,只觉得沉甸甸的。两块木头差不多宽,长度却不尽相同,长的大约两尺,短的有一尺。
“那是我姑姑特地让我带回来送给我爹的。”鲁若愚道,“你可别小看了这两块木头,这是五百年的紫檀木,也不知姑姑从哪里得来的。”
“这么贵重!”上官锐一边惊叹,一边盯着木头表面的年轮数圈数,这一圈又一圈的,有些还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他没数清是否真的有五百个年轮,但能肯定的是这木头确实取自上百年的老树。把两块紫檀木放回去后,上官锐又将剩下的盒子都打开来看了一遍,什么东西该送给谁的,他心里也能猜得**十。
鲁若愚见他查看完所有锦盒后拍拍手就想拿枣泥糕吃,忙伸手递给他一块绣帕,让他先擦擦手,“姑姑也真是的,要送我爹东西还非得以我的名义。”
“敏姨肯定觉得全叔还在生她的气。”鲁不敏是鲁不全唯一的妹妹,同样深得鲁氏机关巧术的真传,十年前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与兄长闹翻。在鲁不全看来,他才貌双全的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能嫁给一个毫无前途的三流镖师,但鲁不敏认定的人和事也绝不会轻易改变,即使是至亲的兄长也不能。最终,鲁不敏还是嫁给了她想嫁的人,一年后,又跟着丈夫到洛阳定居,往后的岁月里,再没回过钩据庄。
鲁若愚道:“我爹早就不生姑姑的气了,虽然他每年过年都发牢骚,说姑父这么多年竟然还在镖局里做个普通镖师,说他没让姑姑过上好日子。其实大家都知道,爹爹心里可记挂姑姑了。而且我和娘这次去洛阳,见姑姑他们家虽然不富贵,但是姑父对姑姑好得很,什么重活都舍不得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