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肖策炀上一次站在这个廊檐下已有五年,干将楼的中庭还是那个中庭,就连地上排列有序的青石板和条条缝隙间的青黄草色都没有改变。
他站在台阶的边缘,若是下雨天,瓦檐上滴下来的水准能溅到他身上。自他五年前站在这里得知自己被调往岭南起,他便再也没有主动踏足干将楼的总堂,只是五年后的今天,在同一个地方,神兵侯又将他从烟瘴贫瘠的岭南调至繁华昌盛的洛阳。他记得上一次,在这个位置站了许久,抬头望到的尽是灰蒙蒙的天空,铅灰色的阴云将整个神兵侯府笼罩得密不透风,让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直到他上马去往岭南,神兵侯府头顶的乌云也没有化作倾盆大雨落下来。
干将楼的东南方有一条引自天光湖的泉水,汛期已过,泉水水势和缓,不像夏季暴雨时那样迸溅狂泻。肖策炀呆呆地看着那条泉流,想起秦敬德曾与他讲过,这是一条连接神兵侯府三大总堂的水流,泉水流经干将楼,再汇至巨阙亭剑池,而在含光阁内有一口井,底下的泉眼又与天光湖水源相连。
廊檐下,风袭青砖,落叶卷起。风为止从屋里踱步而出,双手拢于广袖之中,自有一番文人雅士的风采。他见右边角落里有两个小仆提着大扫帚走过来,便轻轻地摇了摇头让他们先且退下,“想好何时动身了吗?”
肖策炀握着这位干将楼主送的黄玉印章,转过身来说道:“关于我的调动文书,可有发至各堂?”
风为止道:“昨日便已全部分发出去,想必各位堂主在路上便已收到。”
肖策炀少有地发出一声叹息,“风楼主,这一回,可是敬德叔的力荐,才使得侯爷让我回洛阳?”
“不全是。”风为止低头瞟了一眼脚下踩到一角的落叶,“侯爷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他自有他的考量,即使没有敬德叔的大力推荐,我想侯爷也会让你接任敬德叔总管洛阳分堂的。”
说的不错。肖策炀面上淡淡,心里却认同风为止的话,“敬德叔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我得赶紧先将岭南分堂的事情与郑全交接妥当,最快动身去洛阳恐怕也得两日之后了。”他的副手郑全此次并没有随同前来,有些事情他会嘱咐几个堂下弟子带口信回去,还有些事情他只能写下来,已信札的方式让人带给郑全。
风为止道:“岭南那边具体的交接事宜,你自己安排妥当即可。”他见大门口有两个的身影,不由地提足步下台阶,可再望过去,只见门口的人已转身折返。
“侯爷来了,”肖策炀也看到了门口的情形,微微皱了皱眉,“可为什么不进来就回去了?”
风为止叫来守门的人,问了下方知是上官铭带着一位女客在府里游览参观,得知肖策炀在此,便以为两人还有事相谈,遂没有进来。刚才那抹窈窕倩影就在眼前惊鸿一瞥,风为止没能看清那女子的模样,但他能肯定的是,那名女子定是金蚕丝的主人。
“我以为贵府的干将楼会建在剑池旁边。”上官铭走得不快,海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说道。
“剑池只有一个,哪能让个个堂口都占着宝地?”上官铭在小路的分叉口停下脚步,“虽同是铸剑的堂口,巨阙亭专为铸造宝剑而设,又是上官家起家的根基,先祖把巨阙亭建在剑池旁边,有他的道理。”
海月点了点头,没说话。上官铭不动神色地看了她一眼,说到剑池,他想起长辈们有说过,神兵侯府建立之初,干将楼和巨阙亭都想把堂口设在剑池旁边,为此争吵了足足三个月,最后还是由曾祖发话,把剑池之地给了巨阙亭,但为了保持各堂的团结,后来又特地让人开凿引流,将天光湖的湖水贯穿三大堂口。
“左手边去是巨阙亭和剑池的,右手边的路通往天光湖和含光阁。”上官铭往左右两条路各望了一眼后,问海月道,“姑娘,想先到哪边看看?”
海月亦向左右两条路望了望,没有立即开口,心想上官铭今天亲自带她参观神兵侯府,作为东道主,竟然不合理安排路线,这左右两条路,无论先走哪一条,其中有一半的路都要重复走上一遍。
上官铭似乎瞧出了她心里所想,道:“神兵侯府不是小门小户,姑娘想一天之内看尽府中各个角落,是不可能的。今日看不完,明日在下可继续带姑娘参观。”
海月将目光转向右边,只见先是一段平坦的鹅卵石路,后面便成了缓缓向上的台阶路,“贵府的天光湖景色绝佳,我想先去那里。”
上官铭挪动脚步,开始在前头带路,一边走,一边说道:“前两天对不住姑娘,若不是正好碰上堂主们在天光水榭议事,姑娘也不会被拦下来。”
海月道:“要说对不住的人是我,在贵府做客,还到处乱走,那会儿没打扰到你们谈正事才好。”
“怎么会打扰呢?”上官铭道,“选在天光水榭议事,为的就是不被打扰。姑娘在洞门口和守卫们说了什么,我们在屋里一句也不会听到;同样,我们在水榭里议了什么事,相信姑娘隔着数十丈的水面,也听不到。”
两人跨上台阶,一前一后只差了半个步子。走台阶时,海月习惯性地低下头看脚下的路,她当然不会说明自己远胜于常人的听力,以及那会儿耳朵捕捉到的只言片语。
自堂主议事结束后,天光湖周围的守卫便撤走了一半。守在月洞门前的守卫见侯爷来了,预上前行礼。上官铭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站好岗。穿过月洞门,海月再一次看到了几天前让她心旷神怡的湖泊。与两天前相比,湖面依旧澄澈如镜,蓝天白云的倒影宛如画在了湖面上,清晰明亮,只是周围山上的水杉林叶似乎更红了一些。
上官铭带海月沿着水上栈道往湖中央的天光水榭走去。两人双足踩在木栈道上,脚底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节奏声。这栈道修在水上,比水面高一尺,天光湖周围建有四个可以泄水的闸口,所以即使到了雨季,湖水也不会淹没栈道。海月没想到天光湖的水位竟然如此地浅,以目丈量,恐怕也就是淹没腰身的深度。
天光水榭是神兵侯府的议事之所,虽然风景优美,平日里却嫌少有人过来,只宁孤铜爱这里宁静清爽,常常独自一人,带了一壶水一钓竿,坐上一下午。上官铭从里面将一扇朝南的窗户推开,一股凉爽的秋风吹进了屋里。海月从里往外地探过身往窗户下面看了看,发现中央的湖水竟不似方才看到的那样浅,这一望还不能望到底。
上官铭接连打开四面的窗户后,亮堂的光线充满了整个屋子,风从南边的窗户吹进来,又从其他窗户里逃逸出去。在屋里转一圈,视线都可以穿过窗户看到碧色的湖水,走得离窗户近一些,还可以看到从湖岸边延伸出去与蓝天相接的红杉林。
海月前倾着上身,盯着湖水发呆。阳光照在她脸上,越发显得她脸颊像羊脂玉似的洁白晶莹。秋风从她两肩拂过,撩起几缕青丝。上官铭站在她身后,凝视这扇窗户中的美人美景,看得竟有些呆了,只觉得像是在看一副画。
“姑娘,是在看水里的鱼吗?”上官铭问道。
“这个湖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开凿的?”海月失神,听到了身后的人说话,却没有注意他问的问题,反过来问道。
上官铭很诚实地回答道:“湖中央水深的这块是天然形成的,四周是人工挖凿的。”
“比起剑池,这个湖才是神兵侯府的起家之地,是吗?”海月突然又转变了话锋,只是这话一说完,她清楚地看到上官铭脸色有些微变,眼神从惊讶渐渐转变为狐疑。海月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和唐突,上官铭短暂的沉默更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确实。”上官铭恢复他谦和的模样,与客人说起天光湖的历史,“这天光湖才是神兵侯府的起家之地。一百多年前,莫干山上还没有这片湖,更准确的说,还没有这块凹洼地。有一天夜里,有颗流星落在山上,引起一片山火,先祖带人连夜扑火,等到天明,终于将火势扑灭时,发现烧焦的土地中间有一个一丈直径的圆形大坑。先祖好奇,不顾其他人反对,下到坑底探看,在底下发现了一块足有合抱大的黑色天外来物。先祖是铸剑师,一眼识出那是一块陨铁石。后来,先祖以这块陨铁石为原料,铸成了两把剑,一把名为浮决,一把名为寒霜。”
原来浮决和青霜这两把双子宝剑,是这么得来的,竟是用天外的陨铁石铸成的!海月兀自低语,“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是为帝王剑浮决、侠客剑寒霜。”
上官铭对海月知道浮决和寒霜两剑名字由来的两句诗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天下人皆知这两把剑名取自这两句诗。他用脚跺了跺屋里的地板,道:“天光水榭就是建在那块陨石留下的大坑之上,我们两个正站在当年流星陨落的地方。”
海月低眉笑了笑,“我还有一事不明。”
“姑娘请讲。”
“你方才说那块天外陨石砸出的是一个一丈直径的大坑,为什么又要人工凿挖成几十丈宽的湖?”
上官铭在就近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右手一抬,示意请海月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口前他朝窗外望了望,湖面上反射的阳光耀了他的眼,“这湖是神兵侯府建府后挖的,离陨石落地相隔二十年。说起来,又是另一桩旧事了。”说着轻轻一叹,“那时候太宗皇帝登基不久,东南之地就起了叛乱,太宗派徐孝恭将军带兵平乱,这仗一打就是五年,其间有次徐将军受了重伤,借住神兵侯府,在府里的时候,他和属下也常常会秘密商议军情,不料后来发生了军情泄露的事。徐将军当然首先会怀疑府里的人,那时候已是祖父当家,祖父一面向徐将军请罪道歉,一面又和将军保证神兵侯府绝没有通敌。徐将军或许相信祖父没有通敌,但是他无法相信神兵侯府所有的人,最后说要祖父给出一处泄不出秘密的议事之地。祖父深知若不满足徐将军的要求,怕是真的要担上通敌之罪了。当年陨石落下的那个大坑那时候已蓄满雨水,变成了一个小池塘,祖父面对这个池塘时灵机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就以这个池塘为圆心,倾全府之人力,在一个月内挖出了数十丈宽的天光湖,在湖中央建了一座水榭,人在水榭里说了什么话,湖岸的人都不会听到。再后来,乱平了,徐将军的军队也撤了,这座天光水榭久而久之,就成了神兵侯府的议事之地。”
两人在水榭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海月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这种四面通透的感觉,“我没想到侯爷会如此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既然问了,我理当好好地回答姑娘。”
两人起身离开时,上官铭忽然问道:“忘了问姑娘,姑娘是从哪里得知的上官家起家于天光湖?”
海月原本想说是从止戈斋里的书上看来的,可转念一想,上官铭能如此坦诚地将天光湖的由来旧事都说与她听,她又怎能随便扯谎,于是道:“是令弟告诉我的。”
上官铭道:“舍弟?姑娘说的是我二弟上官锐?”
“不,是侯爷的三弟上官铮。”
“三弟?”上官铭深水寒潭似的墨色眼眸微微一动,一笑道,“三弟身体不好,很少出来走动,就是府里的人也很少能见到他的面。姑娘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在止戈斋见到的。”海月道,“我与三爷也算是投缘,才能那般偶遇。三爷虽然病弱,见识却不低。”
“他肚子里的那些都是书上看来的。”
海月摇头笑了笑,“不见得,有些东西我看书上是绝不会提到的。”
“比如……”
“比如贵府的止戈斋是专门收藏兵器图谱,我问他那关于收藏兵器,江湖上的哪位人物最喜欢,收藏的最多。”
“三弟是怎么回答姑娘的?”
“三爷开始觉得这个问题不好答,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其中有谈到宁阁主喜欢收藏暗器,侯爷你喜欢收藏弓箭。”海月顿了顿,接着道,“最后他说若论最喜欢收藏兵器的,应当属鲲鹏堡的堡主林盛威。”说完,她往旁边的人偷瞅了一眼,只见其半垂着头,两眼视线全部投在了身前三尺的地上,“最后三爷还对我说了一件事,我听了倒是有些意外。”
“是不是说了鲲鹏堡和神兵侯府是亲家,鲲鹏堡主是我的外祖父?”
海月没吱声,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过水上栈道到达岸边,见有有人匆匆进了月洞门,朝他俩奔过来。上官铭认出那是含光阁的弟子。
“侯爷。”那弟子到了上官铭跟前,躬身拱手道,“阁主备了酒菜,请侯爷和海月姑娘前去。”
上官铭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侯爷,快到午时了。”
上官铭对着海月洒然一笑,“这辰光过得可真快,我与姑娘只来了一个天光湖,就花掉了半天的时间。”接着,他又对含光阁的弟子道,“既是宁阁主有请,我和海月姑娘当然赏光。”
那弟子听了正准备转身带路,海月问道:“宁阁主怎么知道我们在天光湖?”
上官铭朝右上方半掩在枝叶背后的楼阁侧眼望去,对那边抬了抬下巴,跟海月解释道:“含光阁就在那儿,宁阁主站在高处,必是看到了我们两个在天光湖。”
宁折凭栏,负手而立。大槐树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在栏杆前伸展着,让人伸手就能扯过它的末梢。宁折穿过茂密的枝叶将湖边的两人看得一清二楚,他见上官铭也往这边望过来,知道对方肯定也看到了自己。
“侯爷和贵客到了。”宁折转身,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衫,下楼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