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过去后,上官铭于府中西花厅设宴款待诸位堂主。有宴必有酒,几位堂主除了秦敬德年迈体弱,不胜酒力,其他人均能豪饮。酒过半巡,风为止趁着微醺的酒性,问上官锐去了哪里,怎的老半天没出现。其实在场的人谁都心里清楚,这位二爷今日得知要继承巨阙亭,定是对这个转变还没反应过来,以后是再没有他的逍遥清闲日子了。
“是啊,堂主们半年来一次,难得共聚一堂畅饮,锐儿也该出来和大伙儿一块儿喝几杯。”上官庆道。
上官铭叫来高斧,吩咐道:“你派个人去把二爷叫出来,一下午不见人影,饭总要吃的。”
“二爷,侯爷在西花厅设宴,请您过去呢!”高斧亲自到上官锐的屋外,先是敲了几声房门,没听到回应,于是又高声唤了好几遍,正准备着再次敲门时,只见门嘎吱一声开了。
“听到了。”上官锐懒洋洋地说道。
“二爷,侯爷、铜爷还有堂主们都在西花厅等着您呢!”高斧憨笑道。
上官锐嘟了嘟嘴,仰头看看外面的夜色,方知自己在屋里待了太久的时间,于是怏怏地跨出房门。高斧顺势给他关拢两扇门,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西花厅的方向去。上官锐一面走,一面肚子咕噜咕噜叫。高斧在后面跟着听得一清二楚,迎着廊下的灯火暗笑。
上午的天光水榭议事完后,上官锐连午饭都没吃几口,就急冲冲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时辰后,知道其他人全都去了含光阁,他本考虑到巨阙亭去看三弟上官铮,但还没出自己的院落,就听府里的人说上官铮今天不在府里,一大早去广福寺找慧空和尚下棋去了。听到这个消息,上官锐心里满不是滋味,想着以后三弟可以无事一身轻,尽可以去做他喜欢的品茶赏花下棋,而自己要抗起巨阙亭的重担,更重要的是,这重担不是有心有力气就可担负得起的,铸剑容易,铸宝剑却不易,否则三叔也不会十年铸不成一把宝剑。
上官锐在院门口怔怔地站了许久才折返回屋,在自己的房间里时而坐下百无聊赖地翻书页,时而躺在床上发呆,时而在房中来回踱步,但任凭怎样,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只觉得脑袋瓜里正煮着一锅杂烩汤,沸腾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渐暗,他才躺着糊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前方便是西花厅,隔着一箭之地便能望见满室亮堂辉光,里面还时不时地传出推杯换盏地热闹声。上官锐听见笑声,越发觉得肚子饿,于是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屋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传出哄堂大笑。“柳如东,我和你没完!”突然又有杯盏摔地的声音,紧接着,从里面冲出来一人,恰巧与上官锐迎面撞上,“谁?”
上官锐被撞得往后踉跄了一步,听到咆喝声更是浑身一颤,站定了才看清面前的是风为止,只是平日里玉树临风的干将楼主此刻却不太对劲,面红耳赤,眼角闪着两滴泪花,还不住地喘着粗气。
“风楼主,对不住,对不住。”柳如东一手端了一只海碗追出来,“啊,二爷也来了。”
上官锐瞠目结舌地定在原地,一会儿打量气急败坏的风为止,一会儿看看正端着脸却又憋不住笑意的柳如东,笑道:“柳堂主,你干了什么好事得罪了风楼主?”
“风楼主被辣椒呛住了口,我原是好意给他端了两杯水,没想到其中一杯是酒,一杯是热水。”柳如东一脸歉意地解释道,说完忙将手里的海碗递到风为止面前,“风楼主,这回不会错了,这碗是货真价实的凉水。”
上官锐抿了抿嘴,放出声音大笑道:“原来是风楼主吃辣椒上了火,柳堂主你还火上浇油。哈哈哈……”
笑音未绝,屋里又有一人拎了一把瓷壶出来。“风楼主,您消消火,若是柳堂主的一海碗水还解不了您的满口火辣,这里还有一整壶,都是凉水。”郭又霆一面笑呵呵地说,一面向柳如东递眼色。
柳如东双手捧碗,恭敬地转到愠怒未消的风为止面前,躬身一揖到底,“还请风楼主喝了这碗水,饶了如东这回。”
“为止,大伙儿都等着你回来继续喝酒吃菜呢!”上官铭一改往日冷峻,在里面往外喊道,“柳堂主也不是故意的,等归了座,罚他三大海碗酒。”
风为止一把夺过柳如东赔罪敬上的海碗,仰头咕哝咕哝地灌下喉咙,完了又让郭又霆将碗再满上,又喝下一大碗,口中的火辣这才消去一大半,心气平顺后破颜一笑,“既是侯爷发了话,那你就回席自罚三大海碗。”
“一定一定。”柳如东笑道,“如东一定自罚给风楼主赔罪。”
上官锐欢颜道:“好了,火气消了,罪也赔了,赶紧进屋去。我都饿得快前胸贴后背了。”
等他们几个在席间坐下,一席人吃吃喝喝说说,热闹不减,到戍时二刻方散去。
上官锐先是饿极,后又胡吃海喝,一下子将肚子塞得鼓鼓,一时难以消化,且他下午小憩过个把时辰,越发地难以入眠。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上官铭撑着肚皮,在床上辗转反侧,蓦地腾身翻起,一把取过衣架上的袍子往身上披,径自出了房门。
院门上守夜的家丁听见有动静,往窗户外仔细一看,见是上官锐从屋里出来,忙跑过去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上官锐心里烦,挥挥手让其退下,“没事,我睡不着,就在院子里走走,你回门上继续守你的夜。”深夜里四下静谧无声,上官锐独自一人踏着如水月光在院里从这头踱到那头,又从那头走至这头,满心思想着明天去巨阙亭三叔那里报到的事情,既兴奋又惶恐。
散了一会儿步后,肚子没有了先前那么胀,上官锐熟知他大哥的作息和其今日是今日毕的习性,想着他今日和堂主们又是议事又是参观含光阁又是晚宴的,虽是夜已深,但这会儿得了空肯定还在处理府里的一些事宜。
到了上官铭的院门口,只见院门敞开,上官铭卧室的那间屋子黑漆漆的一片,他书房的那间倒是灯火煌煌,里面几个绰绰人影映在窗纸上。
“二爷?”婳槿看见上官锐,忍不住讶异道,“这么晚了,二爷不歇息是要找侯爷有事吗?”
上官锐没说自己有事无事,只往他大哥书房的方向指了指,问道:“谁在里面?”
婳槿道:“是铜爷、风楼主和秦堂主。”
“敬德叔,你不过是染了风寒,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宴席过后,上官铭原准备在书房里读阅陈谏今日给他整理的文书纪要,不想刚出西花厅,秦敬德就拉了宁孤铜和风为止说是找他有事相谈。因是夜已深,大伙儿都劳乏了一天,秦敬德又是在病重的人,禁不起夜半打熬,遂直接开门见山,将来意说明。他此番拖着病残之躯,不远千里从洛阳到莫干山,不单单是为了参加堂主集会,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自己和洛阳分堂安排后事。
秦敬德枯瘦的病容在烛光下越发苍老,呵呵一笑,牵起满脸风霜皱纹,“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侯爷您就不要说宽慰话了。来之前,我就听到大夫和贱内说的悄悄话,生老病死谁都无法跨过。别以为你们给我一个‘铁铸’的名号,就真当我是铁人。如今别的不说,就我手下的洛阳分堂,是我唯一撩不下的。”
“洛阳分堂,”上官铭一顿,复抬起闪着精光的两眼看向秦敬德,“敬德叔心里可是有人选了?”
秦敬德点点头,却不言声是谁,只眉目双垂着说道:“我心里是有一个人选。”
宁孤铜和风为止见他没往下说,无声地相互觑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上官铭。
“肖策炀。”半晌,上官铭从齿缝里说出一个名字,“敬德叔心里可是思量着让肖策炀回洛阳分堂做这个分堂堂主。”
“是。”秦敬德应道,“只是不知……”
风为止插言道:“可是肖策炀如今管着岭南分堂,把他调往洛阳分堂合适吗?”
秦敬德道:“怎么不合适?他本来就是我使出来的人,是从洛阳分堂出去的,对北方形势和洛阳分堂的大小事务再熟悉不过,且他这些年带人在岭南为神兵侯府开疆扩土,卓居成效,也足以说明他有这个能力。咳咳咳……”因说得太急,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几声后,又扯着嘶哑的嗓音说道:“岭南分堂只不过是新设的一个分堂,且岭南远离中土,算是蛮荒穷苦之地,洛阳分堂才是整个干将楼,甚至于整个神兵侯府的重要堂口,将来神兵侯府是否能中兴,洛阳分堂是关键。”
在场的其余三人听着垂暮的病种之人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话,无不精神一震。风为止坐在秦敬德身侧,抚着他的背部替他顺气,见他脸色略有好转,方抬起头说道:“侯爷,铜爷,您二位是怎么想的?”
宁孤铜仰头一叹,徐徐呼出口中的气息,才开口道:“洛阳分堂是我们神兵侯府设在京城的百年分号,又曾多次在北境战事中分当大任,与兵部通力合作提供制造军士兵器,不可与别的堂口相提并论。洛阳分堂的堂主,必定得是个有能力魄力又刚正坚韧之人。放眼整个神兵侯府,当属肖策炀最合适。”
上官铭是第一个说出肖策炀名字,自是早已相中了此人。风为止看着形势,心想肖策炀的调任是势在必行之事了,但还是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肖策炀固然才干能力一等一,但此人狂傲自负,不是个易处之人。”
“人无完人,瑕不掩瑜。”上官铭淡淡说道。
风为止又道:“还有两点,一是丁烈当了敬德叔这么多年的副手,做起事来谨慎认真,并无大的错漏,到时候可甘愿受肖策炀的管制,继续当个副堂主?二是肖策炀北上到洛阳当堂主,那岭南分堂该由谁接替。”
“丁烈那儿不必担心。”秦敬德道,“一个月前,我就与他聊过,他是个心实的人,做事可以,说到统筹规划到底不行。”
“岭南分堂设立才不过短短五载,地方偏远,人员少,规模也小,更重要的是,神兵侯府的势力重点从来都不是岭南,就在岭南分堂挑个能干的弟子做堂主不是难事。”上官铭徐徐说道,漫不经心的三言两语已将另一个问题也解决了,其实在场的人都心里雪亮,当初将肖策炀从洛阳调配至僻远的岭南的原因,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最后,四个人还计议了一下何时以及如何调人的问题。说到底,肖策炀毕竟是秦敬德带出来的人,他虽有些轻狂,但对秦敬德、宁孤铜等老人都是极尊重的。于是就先由秦敬德先去和肖策炀说通一下这件事。
等到全部事宜详谈完,已是刚过亥时,上官铭忙劝他们几个赶紧回去歇息。人走后,他自己也将书案上快烧完的两支蜡烛吹灭,径自回了卧房。
婳槿在外面一直等到宁孤铜等人出来才端着热水进屋伺候上官铭的睡前洗漱。“没想到侯爷与铜爷他们聊得这么晚。”婳槿一面将毛巾浸了热水后又拧干递给上官铭,一面说道,“二爷本来也想找侯爷谈谈,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呢,见铜爷他们迟迟不出来就回去了。”
上官铭脱下身上的长衫,拿热毛巾擦完脸后递回给婳槿,“他能有什么事,肯定是为他继任巨阙亭的事发愁。”
婳槿接过毛巾又在热水里浸了一遍,拧干后重新递给上官铭,见其将热腾腾的毛巾捂住脸解乏安神,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一件事——海月姑娘那边,奴婢有时候照应不过来,就捡了两个丫鬟过去伺候。”
“这还当件事来回禀?”
婳槿道:“恕奴婢今日照料不周,海月姑娘今天早上起来没见到人,就自己在府里走开了,没想就走到了天光湖那边,被守卫们拦了下来。”
上官铭将毛巾丢入水盆里,转身在床沿坐下,略一沉吟,说道:“海月姑娘是我请来在府里做客的,理应我亲自陪同,只不过这几日堂主们在这儿,顾及不到她。来之前,她就说要进我们的止戈斋看看,明日我还是不会得空,你就领她进止戈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