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透,浓雾丝毫未散,把整条船笼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晁轸之下令不能让任何一只船落单,否则在这样一片夜雾茫茫的大湖上,抬头不见星月,前方不见灯火,谁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条无边苦海行驶的孤舟里。
他们这边的号角与鼓声刚刚止住,但若是仔细听,仍可以听到有号角与鼓声从远处传来。晁轸之一身竹片盔甲,独自站在艨艟的甲板上。整条大船连同不远处的两条小船都是灯火通明,船上士兵一律着轻便的竹片盔甲,就连向来是红袍玄甲的殷甲军也换了装束。
“到几时了?”晁轸之精神饱满,神情自若,一手按刀,另一只手在身前轻轻扇动,让缥缈的雾气随掌风流动。
“回将军,刚过辰时。”
晁轸之收回戏玩的手,叹道:“才过辰时。看来今夜这太湖之上注定无人入眠。廖二爷现在怎么样了?”
“回将军……”
“多谢将军挂怀,廖某还好。”船舱里施施然走出一个穿麻衣裋褐的男子,因为身上有伤,他步子走得很慢,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上没什么血色。其实他还未到三十,只是近段时间发生的种种让他的身心一下子老了很多,脸上多了几分他那个年纪没有的沧桑。
晁轸之闻声忙转过身去扶他,“二爷您身体还未好,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得好。”说着,朝身边的士兵递了个眼色,让其搬只凳子过来。士兵搬来一只竹椅,将其放置在廖二爷身后。晁轸之不等他推谢,在他肩头轻轻一按,让他坐下。
“多谢将军。”廖二爷拱手道,刚才坐下时不小心牵动了左侧肋骨上的伤口,那是他身上被利器刺得最深的一处的伤口,但他只是咬了咬牙,没吭出声。
晁轸之在士兵搬来的一只凳子上坐下,将佩刀横于膝上,“今夜会很漫长,还请廖二爷多珍重。”受那么重的伤,身上被戳了十几刀,其中三刀在致命要害处,竟然还能活下来,这人是条汉子!此人虽是他要捉拿的太湖水盗中的一员,且是其中的头领人物,但对他的铮铮铁骨,晁轸之心里还是万分钦佩的。这回能否将其余水盗一举歼灭,此人是关键!
这还得谢谢骆秀士的帮助,说来这也是他晁轸之此番运气好,最初他并没有把骆秀士当回事,只是沈佑堂那老匹夫一再在他面前提起这位太湖上的神仙,他也是被剿匪的事情弄得一团乱麻,于是就当病急乱投医,没想到传闻中神通广大的骆秀士是那么年轻的一个俊秀书生,话不多,点到为止,一是建议他去鼋头渚拜访一下岛上的王管事,二是引他见了重伤的廖二爷。只此两件事,就已经让晁轸之无比感激。
“我知道。前面那么艰难的时候我都挺过来,将军放心,今夜我一定会撑到底的。还有,廖勇是有重罪在身的草莽,将军是朝廷命官,千万别再称呼什么二爷了,太折煞我了。”话到后面说的有些急了,廖勇捂住伤口咳嗽起来。
晁轸之站起来给他抚背顺气,等他平静下来后,温言道:“那我以后就直呼你姓名,廖勇。”
廖勇扯开嘴角笑了笑,后面再说话为了减少力气消耗,他特地说得很慢,“将军,我不明白,今夜您这是要唱的哪一出?”
晁轸之道:“你在这片太湖打滚了半辈子,就你现在看到听到的,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廖勇在竹椅里稍微动了动身子,想让自己坐得舒服点,他身上的很多处伤口都在慢慢结痂,有时候让他感到痒得难耐,这种感觉比疼痛更让人难受,身子向后靠去,椅背上竹条的冰凉让他的疼痒减轻不少。廖勇略想了一下,诚实地摇了摇头,因身有重伤缺少气血,说的时候速度很慢,“恕廖勇愚昧,看不出将军所思所想。天时地利人和,在这三样上,似乎将军都不占优势。先说天时地利,我那位四弟可是从小喝太湖的水,吃太湖的鱼虾长大的,他和我们兄弟几个一样,跟我们义父去过边上的每一个城镇,到过湖中的每一座小岛。即使是在晴空明朗的白天,将军对这片水域尚且不能全部了解,现在又是晚上又是大雾的,将军岂不是在一个自己本就不熟悉的地方,再给自己蒙上眼睛吗?”说到这里,廖勇停下来歇了口气。
晁轸之听得很认真,等了一会儿请他继续说。廖勇接着道:“再说人和,将军所有的水兵里有殷甲军,有太湖周边各府衙的官兵,听说您还向鼋头渚的王管事借了岛上的守卫,人虽多,却太杂。府衙的官兵和鼋头渚的守卫毕竟是借调来的,就算再磨合,也不会比自己的兵来得好管。可是廖正越那群人确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会儿将军带人去围剿他们,他们再有矛盾也会团结一致对外的。”
一个在水盗窝里摸爬滚打的人,能说出这些见解!晁轸之不禁神色微变,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紧绷起来,灯火的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跳跃,但是他的眼神却聚集在廖勇身上,好久都没再说话。
廖勇原本被这种温和中不乏锐利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转念一想,便猜出其中缘由,“将军不必如此惊讶,这些都是我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我们这种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哪会去看什么兵书?以前义父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喜欢带我们几个上岸到茶馆酒肆里听说书听评弹。那时候他老人家最爱听的就是苏州顺兴茶楼里吴瞎子说的三国故事,还有福来酒楼里丁家父女的评弹。”忆起往昔温情,廖勇情不自禁地微笑,似是冬日里忽然出现的阳光静静地洒在他冰冷苍白的脸上。
晁轸之默默地点了点头,锐利的眼神再次变得柔和,对他的这份见识表示欣赏,而且既然这位太湖水盗的二当家猜不出他的意图,那廖正越肯定也想不到。
这时,船上的士兵吹起了号角,打起了战鼓,紧接着,旁边的两艘小船上也响起了号角与鼓声,然后是左右两侧相隔百丈的小船上也响起了声音,再然后……就像是打仗时的烽火台,只要点燃一处就会让整条防线上的烽火台全部燃起来。号角洪亮,鼓点利落急促,声音穿透无尽的黑夜与浓雾,响彻在整个太湖之上。
晁轸之站起来,望着头顶的桅杆和帆,命令将船往前进发。无论大船小船,每条船上都配了罗盘和太湖地图,每个士兵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廖勇从鸬鹚洲到达这条船上,由于身体累便先小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已是一个多时辰后,整片太湖才刚刚大雾弥漫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也是在时候,晁轸之下令开船,吹角奏鼓。廖勇没有数也没有心思数,像这样相同的场面到现在为止重复了多少回。
一刻后,船上的号角与鼓声才停止,然后又是由这艘首将所在的艨艟为起点,向两边发出停角息鼓的讯息。周围平静下来后,廖勇才鼓起勇气问晁轸之的真正意图。
晁轸之对身边的一个士兵嘱咐了一些事,士兵走后,他看着重重的船帆被拉起,船只迎着风向着既定的方向行驶后,他才在那只凳子上重新落了座,自信地一笑,“这叫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这样的回答干净利落,言简意赅。廖勇没有饱读过兵法史籍,但他曾经在茶楼里听过项羽垓下之围的故事,没想到今日能亲眼见到有人用此计谋来围剿水盗,再看看这满湖的大雾,浓得化不开的如墨夜色,不由地对这位将军肃然起敬。
而此时的晁轸之见廖勇沉默,以为他没明白其中含义,可他不想对这个曾经的水盗头子再多做作解释,却意外听他开口道:“将军这一步一步的,接下来是不是逼廖正越这条蛇自己出来?”
晁轸之一愣,旋即大笑着拍了拍膝上的佩刀刀鞘,伸出一个大拇指来,“廖二爷,不错!”心里对这个重伤的水盗头子再一次刮目相看,钦佩和欣赏之情更多了几分。
廖勇被夸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几声来掩饰尴尬。
湖上风大,船行驶得很快,士兵们算着水上的航程,在前进了一段距离后把帆落下来。
廖勇原是出来透透气的,没想到和晁轸之聊得这么投机。他原本想着他那位四弟狡猾歹毒,又对太湖了如指掌,朝廷派来的将士能不能抓得住他,如今对晁轸之的谋略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晁轸之本就是文人出身,后来才弃笔从戎进了军营,一开始也只是殷将军身边的一个长使,后来在与突厥的交战中多次谋划得当,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子。
长夜漫漫,后面恐怕还有激战。他得攒足精神撑到最后,他要亲眼看到廖正越束手就擒。毕竟身上的伤还没好,在风里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眼皮子就有些困乏了,廖勇揉了揉眉心,准备和将军说一声,先回船舱休息去了。
晁轸之先行站了起来,立在前面的甲板上观看夜雾。或许是相谈甚欢,他没有注意到廖勇的疲惫,“你和我再说说廖正越这个人吧!”
廖勇的屁股刚抬起离开椅子,听到话后又坐了回去,说到廖正越,满身的困乏一扫而空,咬牙切齿道:“廖正越,他是一条在太湖长大的毒蛇!”
愤怒加重了廖勇的疲惫,他不得不松开紧抓竹椅的双手,放缓了语气道:“廖正越原本是个被人丢弃的孤儿,是我义父在靠近湖州的一个残荷塘里捡来的。因为是正月初四捡到的,再加上义父已经收养了三个义子,就觉得和这孩子有缘,便收了他作第四个义子。义父给他取名叫廖正月,正月初四的正月。后来有一次他去苏州采买东西时碰见一个算命的,那算命的和他说正月两个字配不了他的宏图大志,既是生长在吴越之地,可把‘月’字改成吴越的‘越’,从那以后,他才有了现在这个名字。那小子从小就聪明伶俐,谁和他玩准定会输,但他最聪明的就在这里,知道赢的多了别人就不会和他玩了,有时候就假装输掉给对方留足面子。”
“确实聪明。”晁轸之道。这种人才最可怕,最不好对付!
“我义父很喜欢他的这股聪明劲儿,说我们在太湖上做盗匪,既要让商船的钱财进到我们口袋里,也不要赶尽杀绝,能留活口就留活口,不要多损自己的阴德;既要避开官府,也要与官府适当的亲近。论义父教导的东西,我们几个当中,廖正越算是学的最好的。”
晁轸之疑惑,“那他为什么后来会做出烧杀抢掠、丧尽天良的事?”
廖勇苦笑,似又思索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前面一直在做戏,等义父一死,就露出凶残本性,或许还有其他不为我们知道的原因……我不知道……”
“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也累了,赶紧进船舱去休息一会儿。”晁轸之让一个士兵扶他回去。
进入舱内前,廖勇停了脚步,转过身来喊住晁轸之,“将军,廖正越狡猾奸诈,绝不会坐以待毙,等着您来抓他,他肯定会有所行动,将军您可得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