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溯不想在海月面前失了男子气概,但对骆秀士那张比自己还白皙清秀的脸极为看不惯,心里啐骂了他无数遍,接过锯子时向他翻了一个大白眼。谢溯半跪在那道被腐蚀的界线与水岸的相交处,把锯子深入水中,探寻下面的木基,木基在水里,他干脆就趴下来,拿着锯子开始锯。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骆秀士道,“谢公子注意安全,海月姑娘你也多看着点。”
铁梨木比一般的木头坚硬,而且在水里不易腐烂。幸好骆秀士的这把锯子刀齿锋利,谢溯咬咬牙是能做得到的。当骆秀士折返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两根棍子,一长一短,短的那根是实木,比较细,长的那根其实不是棍子,是一根粗壮的毛竹。
谢溯锯断水下的一根木头后,趴着歇了一会儿,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觉得自己落入了身后那个白面书生的陷进里。正当他准备继续努力时,骆秀士道:“谢公子,这侧的木头锯断后,麻烦你换另一侧去,先把那一侧的锯断。”
谢溯何时受过这样的使唤,没好气地问为什么。骆秀士解释得很简单,只说这样能快一点把那块浮岛割开来。“谢公子,你就照骆秀士说的做吧!他比我们都了解这座浮岛的结构。”海月看出谢溯的不情愿,遂温言劝道。
当另一侧水下的那块木头也锯断后,骆秀士道:“谢公子,你可以起来了,剩下的我来办。”
谢溯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心想这个书生还有点良心,正要把手里的锯子递过去,却听他道:“把锯子放地上吧!”
哑然中,谢溯随手将锯子一丢,和海月亲眼观看到这骆秀士如何以一根木棍在那道腐蚀出的界线里又戳又打又撬,从而将方才划出的浮岛割开来。犹豫太过神奇,谢溯和海月看到最后简直都忘了呼吸眨眼。
完全把那块浮岛割离后,骆秀士用木棍扎进浮岛地皮深处,不让它随波漂浮开去,“你们两个过去,小心点!”
跳过去前,谢溯问他是如何做到的。骆秀士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道:“建岛的木基架用的是卯榫结构,只要找到其中的关键点,就能把它们解构开。但外围的框架完全是实打实的,所以才有劳谢公子动手。你们还等什么?赶紧跳过去。”
划出的那方浮岛形状类似半圆形,大概有一丈的直径。谢溯和海月跳过去后,骆秀士将那根备好的竹篙递给他们,“我这边没有木桨,但用这根竹篙也一样。太湖的水位不高,你们用它足够了。”
“秀士请慢!”谢溯满脸堆着和善的笑容,一手持着竹篙,向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多谢秀士出手相助。”
“不客气,说起来你们二位是我鸬鹚洲的最后两个客人了。”骆秀士道。
“秀士,能再麻烦您一件事情吗?”谢溯脸上笑容比刚才更甚,丝毫没有一刻前想掐人的眼神,“您还有罗盘吗?放心,我们用完后会立即还回来的。”
“没有了。我就只有一个罗盘,送了蒙夫人,就送不了你们了。”
“那我们怎么办?”谢溯茸拉了半张脸,长声哀叹。
骆秀士觉得这个年轻人着实好笑,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却还想逞能去帮他那位将军朋友,他去了不给将军添堵就已经不错了,若是运气差点不小心落到水盗手里,那惹的祸可就大了。就要与这最后的两位客人分别了,骆秀士有心戏谑道:“之前谢公子不是说自己记性好,方向感好,不会迷路的吗?既然如此,哪还用得着罗盘?”
那些话是用来让靳大哥放心的!谢溯心里愤懑,口里却语塞得不出一言。
“罗盘没有,照明用的火把可以给你们一根。”骆秀士接着道。
那根火把是现成的,骆秀士没有动手去砍他的桃树,点燃后递到他们手里,“就此别过了,两位多保重。”说完,猛蹬了一脚谢溯他们所站的那小块浮岛。
谢溯和海月被这一蹬弄得猝不及防。尤其是谢溯,两只手都没得空,一手火把一手竹篙,一个不稳,差点往前扑倒,幸亏海月拉了他一把才站稳。“火把给我,你来撑船。”说着,海月不客气地直接取过谢溯手里的火把。
谢溯用竹篙先试了试水位,才再撑了两下。直到上了这做小浮岛,面对眼前这片广阔得只能听到波涛声的茫茫大湖,谢溯才懊悔起来,除了想吃掉一斤的后悔药,不得不承认,他内心开始害怕了。“对不起,海月。”鸬鹚洲已然消失在了视线内,谢溯艰难地打破沉默。
“对不起什么?”海月盘坐下来,将背上的琴放到地上,手里举着火把,其实这根火把不能为他们照亮多少前方的路,“现在还没发生什么呢?”
“是我太鲁莽,太过一时冲动……”谢溯低着头,说得很小声,话音混着水波声成了断句。海月就背对着坐在他身前三步之遥,她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回望了身后的鸬鹚洲多少次,不知道他有多么想返回鸬鹚洲。
“怕什么?既然到了这湖上,就不要害怕,不要懊悔。海上的风浪比这可要大的多,有一次我和其他人坐船出海,途中遇上了暴风雨,整条船倾斜得根本站不住脚,海水雨水全往船舱里灌,我们有的抓着桅杆,有的抓着甲板边缘,抓住一切能抓的,只要能让我们不掉到海里去。后来暴风雨过去了,大家九死一生地回到岛上,感觉像是重生一样。”
谢溯有满腔想说的话,但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回鸬鹚洲。”海月侧过头来,象征性地看了一眼谢溯,其实没看清多少他脸上的表情,但能想象得出他现在的纠结犹豫,可能鼻子眼睛眉毛都扭到一块儿去了,“你做事都这么半途而废的吗?之前靳大哥让你一起回鼋头渚,你一脸坚定地要留下来去找晁将军,现在面对前头的危险和未知,你又开始后悔?”
“我……”谢溯羞愧,好半晌才道,“我确实后悔了,尤其是带着你一个姑娘一起涉险。”
“别拿我当借口!”
“太湖这么大,没有罗盘,我们连方向都不知道,何谈找到晁大哥。”谢溯苦笑,“之前听到号角和鼓声,就知道肯定是晁大哥的水师遇上了水盗。当时是真的非常非常想去找晁大哥,想有什么帮忙的。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和晁大哥除了是从小认识的兄弟,而且还是拜在同一位老师门下的师兄弟。后来他弃文从武,一路做到殷将军的副将,我虽只比他小了五岁,却仍是无半点功名在身。”
身在豪门官宦之家,就算再潇洒自在,他对功名利禄怎会没有半分追求?海月微微一怔,轻叹,想起了他们刚到无锡时看见从身旁经过的殷甲军时,他眼中暗含的欣羡之色,还有在巧遇晁轸之时,他表露出的钦佩与崇敬之情。海月无声地笑了笑,道:“即使没有罗盘,你不是有找晁将军的法子了吗?”
“有找到晁大哥的法子?”谢溯愣住,眼观这座小小浮岛,除了一根火把和一根竹篙,他们什么都没有,“我哪里来的法子?”
“你的前面的话里明明提到了。”海月一顿,故意卖个关子,可谢溯还是不得领会,才指明道,“号角,鼓声。”
正巧这时,湖上又传来了这两种声音。谢溯恍然大悟,一扫先前颓丧,“对,我们来湖上是为了找晁大哥,殷甲军的号角和战鼓都是特制的,声音特别响亮,只要能听到声音,我们就一定能找得到晁大哥的战船!”
鸬鹚洲。骆秀士在谢溯和海月离开的岸边站了很久,自语道:“看来是不会返回了。”他原本也算着谢溯会不会中途折返,毕竟面对的是一片看不见路的茫茫大湖,中间还藏有危险的水盗,看来是他失策了,谢家的这位三公子没有他想象中的懦弱无能。
回木屋的路上,骆秀士摇头大笑,他从来都不是大方的人,可是他今天送出去多少东西?就连用来在太湖上航行的罗盘都送出去了。屋子里很暗,他点燃了案上的一小寸蜡烛,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左手的中指,指间空落落的,唯有一个戴久了戒指的印子。那枚神奇的宝戒终于还是还回去了,长叹声中,骆秀士拿出一面铜镜,烛光里,他看到了自己额头上的纹路,看到了鬓边的华发。连同那枚青鱼宝戒,他失去的是整个“骆秀士”的人生。
“秀士已去,何参归来。”骆何参用衣袖揩了揩铜镜,对着镜中的自己呢喃道。
冥冥中自有定数,再次叹息,他嘲笑自己,有什么好叹息的,有谁能像他这样两世为人,放下铜镜,站起来面对满屋子书架,这其中有诗书典籍,有史家笔录,有闲文杂谈,还有他自个儿写的一些东西。秀士既已离开,又何必留着这些。骆何参从书架上把书卷抽出来丢到地上,再用竹筐拖到水边,起先还有些不舍,一本一本地丢进水里,他觉得这个动作像极了在给骆秀士烧纸钱。书太多,到后来,直接倾筐而倒,如此数番,终于将满屋子的书卷全部销毁。
屋子里那张用来喝茶吃饭写字看书的木案被他踢到了角落里,由于搬书花掉了他太多力气,他在空荡荡的木屋里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闭上眼睛歇息。
睁开眼的刹那,骆何参才发觉刚才好像睡着了,不知辰光到了几时,只见外面的天色已暗。他休息够了,爬起来把收藏在墙角的一个大瓷罐小心翼翼的捧了出来,一路捧到屋外。这个瓷罐是双层的,里面装的全部是绿矾液体,是他两年前备下的。
几只鸬鹚嘴里夹着新捕到的鱼走过来,骆秀士抚摸它们身上湿漉漉的黑羽,道:“我要走了,真舍不得你们啊!”
这座岛上养着一百多只鸬鹚,骆何参不忍心把这群鸬鹚的栖息地毁掉,原本是想把整座浮岛划分成数块,既然这个世上再无骆秀士,那又何必要这座鸬鹚洲?但当他看到这群水鸟的时候,心软了。
“谢谢你们陪了我这么久,这块地方还是留给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