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厅里各自掐算着时间,并不多话,只有谢溯闲不住,站起来数次,有时伸臂活动筋骨,有时在厅内厅外来回踱步,看看柱子上的雕花纹,品品墙上挂着的山水画。
王庸磊让人用太湖里捕上来的新鲜鱼虾还有岛上种植的时新蔬果给客人们做了午饭,午时未到,便请几位客人到偏厅用饭,为尽地主之谊,他也坐了陪,等到客人吃得差不多后,才道:“敝岛本来有几只船,恰巧昨天都让晁将军给借去了,眼下只剩了一只小舟,不过诸位放心,船虽小,倒也坐得下几位。”
王庸磊说的那只小舟就是谢溯来之时见到的泊在厅前水渠里的那只,谢溯笑道:“晁将军到底缺多少船,怎么见到大船小舟都要借去用?”
王庸磊一面在前头给客人带路,一面回首笑道:“谢公子莫说笑,敝岛这儿的几只船虽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我家主人命能工巧匠特别建造的,就算是被水盗在船舱下面凿了一个窟窿也沉不了。”
“这么珍贵的几只船,王管事就这么轻易借给了晁将军,万一澄王殿下知道了怪罪于你怎么办?”谢溯道,“船造得再鬼斧神工,终归是一堆木头建造而成的,凿一个窟窿沉不了,凿上几十个窟窿总该会沉吧!”
王庸磊呵呵笑道:“晁将军借船为的是剿匪,这可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正如公子所言,那几只船造得再好再精巧,也终归是一堆木头,殿下哪有不肯借的道理。”刚说完,就到了水渠的台阶旁。“就是这只小船了,与普通渔船无异,是我平时闲散出游用的,诸位挤一挤,刚好能坐下。”说着,又叫了一位青衣小仆到跟前,“这是裴鱼儿,他驾舟稳,水性好,会带几位安全到鸬鹚洲的。”
裴鱼儿个矮肩宽,身板壮硕,浓眉乌眼,却是个少白头。谢溯喜好看人联想事物,看到这个青衣小仆,直接想到了水里游弋在水草间的黑鱼,嘴唇抿了抿,才忍住没笑出来。裴鱼儿一脸憨厚,领了王庸磊的嘱咐,先下到水边的台阶,解了小船的缆绳,恭敬道:“几位客人请上船。”
那个叫薛杨的年轻车夫走在前头,跟着是蒙氏夫妇,谢溯略想了一会儿,还是很先让腿脚不便的靳照先行。岸边的青石台阶又陡又滑,靠近水边的几处石缝还长着密密绒绒的青苔,靳照拄着拐杖,走得尤为小心,石牙紧跟在侧搀扶着他。上船的时候,裴鱼儿特地一脚踏在船上,一脚踩在台阶上,两腿使劲往里合拢,船头应着力道往岸边靠。靳照登上船,不忘笑意盈盈地向这个小兄弟表示感激。
最后是谢溯和海月,海月右足刚落下一个台阶,就听到一串奇特的鸟鸣声。那鸟鸣声音不是一只鸟或是几只鸟在叫,而是由远及近的一连串的鸟儿在鸣。“今天第四次听到了。”海月站在台阶上,仰望远处的深林,她自小习乐,听力极佳,只要有三两声音间有规律,成了曲调,必定逃不过她的耳朵。
王庸磊正捋着花白短须,瞬间眸光一闪,脸色微变,想呵呵几声,送这几位客人赶紧离岸。不料有个小仆快步过来,“王管事,门口又来客人了。”
若不是急着去鸬鹚洲,海月定会对那奇特的声音再问下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去找骆秀士。王庸磊看他们都上船落了座,又见裴鱼儿那桨往岸上的台阶一撑,小船顺着力道离岸荡开,心中才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站在岸边负手而立,见小船出了月洞桥,才赞叹道:“那位姑娘好听力!”此话一落,又快速转了颜色,吹胡子瞪眼地朝刚才过来禀报的小仆骂道:“没看到今天有这几位贵客在吗?每次雀儿叫了都过来问,今天任是谁来了都给我挡在门外!”
小仆深知老管事喜欢装腔作势地发牢骚,但从来不会苛责下面的人,因而缩着脖子低头唯唯,心里却在半嘀咕半想笑。
谢溯不喜小船人多拥挤,摇晃中站了起来。裴鱼儿一面摇浆一面急急劝道:“公子别乱动。这船小,万一公子落到水里就不好了。”
谢溯两臂稍稍张开,以此保持身体的平衡,笑道:“别担心,本公子会游水。”可他每走一步,小船就顺着他落脚的方向用力倾斜,船上人多,越发显得小船像是要翻了一样,等到他终于到了船尾木甲板上才平稳下来。谢溯蹲坐在甲板上,湖上风大,吹得他袍袖翻飞。鼋头渚正离他们渐渐远去,谢溯这才注意到那座半岛还有一座石坊面朝大湖,依稀可见上面写着“清风霁月”四个字。
此时正当午时,烈日悬空,湖面上波光粼粼,耀眼炫目。谢溯仰望头顶碧空晴天,俯瞰船下绿水白浪,心中难得的疏阔。几只白色燕鸥翱翔于水天之间,自在至极,谢溯看得更是心情开朗,视线随着那几只燕鸥飞翔的轨迹来回游移,听到空中传来喔喔鸥鸣,想起海月之前说的话,不禁问道:“海月,你在岸上的时候说什么第四次听到了,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了一种很奇特的鸟鸣声。原来也没在意,可听到的次数多了,难免心生好奇。”海月道,“第一次是在蒙先生和蒙夫人进岛时听到的,第二次是我们走进大门的时候,第三次是我们在前厅听到的,最后一次就是我们快离岛的时候。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只要有客人入了鼋头渚,岛上的鸟儿就会齐声鸣和。”
这小船上也就裴鱼儿一个是鼋头渚上的人,其他人自然会把目光都转向他。裴鱼儿自知这条船上的都是尊客,得罪不得,因此不等他们问就回答道:“那雀鸟名唤雪顶朱雀,是澄王殿下的一位忘年交从南方带来送给殿下的,说是此种雀鸟非凡鸟,若能培养得当,极通灵性。但是洛阳地处中原,气候干燥,恐养不活此鸟,恰逢圣上将鼋头渚这块地方赏赐给了殿下,殿下就命王管事来无锡的时候,把几只雪顶朱雀也带上了。王管事经过七年苦心培育,才在岛上养得三十八只雪顶朱雀。”
“这世间竟然有这么通灵的鸟儿!”谢溯睁大了眼睛,叹道,“比我以前见过最会说人话的鹦鹉、最会抓猎物的鹰隼还神奇!”他嘴上这么夸,心里却在筹谋着回去的时候,能否能向王管事讨一只来养。
几乎没有开过口的蒙夫人这会儿道:“雪顶朱雀是南方火灵神教的神鸟,头上比一般的朱雀多了三个如米粒般大小的白点儿,传说那是经天神点化后留下的印记。此雀鸟不仅通人性,而且雀与雀之间彼此心灵相通,这才能使得一鸟鸣,百鸟和,满林知。鼋头渚地大人少,王管事用这种雀鸟来当眼哨,真是聪明。”蒙夫人虽聪慧过人,却也没有料到鼋头渚的那三十六只雪顶朱雀并非是专门用来当守卫的,若不是王管事在晁轸之剿匪这件事情上倾力相助,不仅将澄王的几艘船借了出去,还将岛上的几十个水性极佳的守卫也一并借给晁轸之调遣,此番是用不到雪顶朱雀担当重任的。
“什么神教?”薛杨哼了一身,轻言嘲讽道,“自从那疯子当了大祭司,把好好的一个神教都整成了魔教。”
“杨儿,你手上藏着什么?”蒙翦忽然沉声道。
薛杨一路双臂环胸,听自己名字被叫,轻轻叹了一声闷气,心想被发现了,于是有点不情愿地将两臂摊开,右手中正抓着一只通体猩红,头上三个白点,飞羽末端呈黑色的雀鸟。
“雪顶朱雀!”众人异口同声道。
在他们印象中,薛杨从头到尾都没有单独离开过,他是什么时候抓了这只朱雀的?“谁让你这么干的?”蒙翦面如铁色,目露火光。
薛杨倒是毫无惧色,食指轻抚雀儿红羽,不卑不亢道:“既然此雀不凡,我正好抓一只回去给公子当礼物。”
“公子只让我们来找骆秀士,没让我们抓朱雀作礼物!我们路经鼋头渚,既是客人,就不该偷主人家的东西。”蒙翦厉声道,“早知道你不安分,就不该带你出来!”
薛杨闻言扭过头去,一脸倔强,干巴巴地吐出字来,“我出来是公子的命令,与蒙将军无关。”
将军?谢溯心中一惊,这位白发铁面先生看起来确实像是行伍出身,竟真的是位将军!那他是否与殷、晁两位将军相识?看其相貌举止,明显品阶不低,谢溯仗着家中的关系,对满朝高品阶的文武官员多少了解个大概,不曾知道有这么一位姓蒙的将军,而且他们刚才提到一位地位更高的“公子”,他又是谁?难道是某位皇子王爷吗?一时之间,谢溯如坠五里云雾,摸不清其中关系。
“杨儿,休得胡言!”蒙夫人正色道,“你既深知自己领的是公子的命令,就要对得起公子的信任。我们难得出来一趟,若办不好事情,你带十件礼物回去,公子也饶不了你!而且雪顶朱雀不易养活,我们回去的路不好走,你能确保将这只雪顶朱雀安然无恙地送到公子面前吗?这小东西若是死了,依公子仁善宽厚的品性,必然不会治你的大不敬之罪,但定会心疼这个无辜小生命。”
刚才还是满脸轻狂的少年,此刻听完蒙夫人的一通话,豁然开悟,“可是我抓都抓来了,难道要把它在这里放了吗?”水上东风清朗,他们所坐的小船已离鼋头渚越来越远,这么小的雀儿,既不能远飞,又不会下水,注定飞不过这片湖泊到达彼岸。
最后还是蒙夫人决定先让薛杨收着这只雀儿,等到了鸬鹚洲,再请裴鱼儿把雀儿带回去。
雪顶朱雀再珍贵,也不过是一只雀鸟,没想到这位蒙夫人竟然为了一只雀鸟能做到如此。谢溯等人心底大为赞赏的同时,又大为不解。谢溯对他们口中的那位公子更是好奇不已,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回去向相熟的人打探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