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动物园边上的小屋。
吉尔平从小床上悠悠醒转,发现床边坐着罗兰佐。
“孩子,你醒了!”罗兰佐长舒一口气。“你昏迷了两个小时。”
吉尔平揉揉眼睛,垂着头坐在床上不说话。罗兰佐侧着头想要看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后者迅速将脸侧了过去。
“相比你也记得发生了什么。在冯登府外的一棵老树下,你忽然之间大吐特吐,然后昏了过去。小少爷吓坏了,想要让你呆在府里修养,但是我相信你是更愿意回这里的,所以不管不顾地把你带回来了。”
吉尔平攥紧了薄薄的被单,还是一言不发。
“孩子,我知道这些年每当你回想起动物园里的那些惨痛的过往,就会产生这样的症状,不是吗?可我实在不明白,少爷同你说了什么,导致你的痛苦比以往来得更猛烈?”
“他不知道动物园里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虐杀行为?”
“不止如此!”吉尔平愤怒地扭过头,五官皱在一起。“甚至连动物园里关的是人这种事他都不知道!”
罗兰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能如何呢?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老公爵建造了这间残酷的动物园。”
吉尔平绝望地大叫起来:“是的!是的!只有我们知道!那恶魔死了,往后我死了,世界上就再没人知道了!可你明白最让我崩溃的是什么?在死去之前,我无时无刻要遭受灵魂的谴责,背负着帮凶的罪恶,每天做梦都要梦到那些伤痕累累的,抑或已经逝去的生命。我相信自己最后都会在黑糊糊的沼泽里窒息死去,因为地狱时刻召唤着我!可是那人的儿子呢?他的灵魂干净得没有一点瑕疵。想想吧,罗兰佐!世界上最最邪恶的人,培养出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
罗兰佐明白吉尔平的意思了。“这就是老公爵的狡猾之处。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邪恶的,也坚决不会让儿子——自己最亲近的、有血缘关系的人知道自己是个恶魔。”
眼泪从吉尔平面颊滚落,滴在黑瘦的手背和破旧的被单上。“罗兰佐,我忍耐了一整天。我始终相信,自己已经麻木到不会被任何有关动物园的事击垮。可是他说:‘爸爸从没告诉我他将动物园藏在香蕉林背后的原因。’你知道我听到这话有多么崩溃吗!”
屋内陷入了沉默。罗兰佐不知道怎样才能够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明白,承担最多心理压力的是吉尔平而不是自己。有时他也会盯着脚下的土地,心里想着:老公爵在地狱里是否正在忍受业火的炙烤(这是一个以慈悲著称的老人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诅咒了)?可这重要吗?不。重要的是,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孩子,已经在人间炼狱忍受了五年的折磨。
这时,吉尔平送出了一声细微的叹息。“罗兰佐,我曾经这样想过:给这恶魔最大的惩罚就是让他拥有同他一样下贱而邪恶的恶棍般的后代。可是当小公爵一出现,我就知道这最后的惩罚机会也不复存在了。我们就让一个恶魔这么溜走了。”
“孩子,请不要有过多极端的想法,我们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你已经坚持了很久,不是吗?”
“谢谢你,罗兰佐。是你将我从死神手中拯救出来。”罗兰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暂时不会自杀,因为我们还有一位访客后天要来。”
罗兰佐还是担忧。“小吉,我很害怕你……”
“啊,动物们吃上食物了吗?我还要去查看。怎么一直不见莽汉的影子?”
“好吧。”说话被打断的罗兰佐没有生气,而是起身给吉尔平让路。“也许劳动是唯一让你振作起来的办法。去看看动物园那些地方需要清理吧。”
罗兰佐知道吉尔平之所以如此喜怒无常、神志不清,都是命运的捉弄。而这种后天早就的精神问题,往往很难得到根治。因此每当吉尔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他总是忍不住为这个苦命的孩子担忧。
那么未来,吉尔平的命运究竟会是怎样的呢?
一天之后,斯宾塞先生如约而至。他和小公爵所形容的一样贵气逼人,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背后。斯宾塞身边站这一个年轻男子,他长着一头奇异的姜红头发,正满脸不屑地左顾右盼。
“您来了,斯宾塞先生。这位是?”吉尔平迎了上去。
自从拜访过小公爵之后,吉尔平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一个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动物管理员。
“啊,您一定是吉尔平了——冯登公爵最最信任的那个动物管理员。这个是多米尼克,我通常出行都会带着他。这里看起来真不错,绿树葱茏,空气清新,想必你对待自己的工作十分尽心尽力。”
“欢迎两位来。”吉尔平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非常感谢您的夸赞。我听说您将是动物园最后一位访客,鉴于此,我尽量做好比以往更充分的准备,毕竟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斯宾塞笑了起来,这让他更加迷人了。“我可没说只来一次。”
吉尔平抽了抽嘴角。
“嗨,放松,我不会给你增加太多工作量的。这只是个玩笑。”斯宾塞拍了拍吉尔平的肩膀,朝他眨了眨眼睛。“如果你的工作不使我留下遗憾,那么我想一次参观足够让我回忆许久啦。现在,扮上笑脸,然后……”
“啪!”空气中一声脆响。
“多米尼克?!”
斯宾塞惊愕转头,被叫的人则不屑地撇过脸去。
“多米尼克,你太不像话了,我说过在外边表现得好一点!”
“那我说过的话呢?我说过不许你在外边做些不三不四的动作!你刚刚明明在摸他!”
斯宾塞深吸一口气,轻轻揉着被打红的手腕。“你该小心些。今晚有你好受的。”
吉尔平耸耸肩。“先生们,现在可以开始参观了吗?”
他不是没见过这种情况。过去来动物园的访客常常带着他们的家眷或者情人,有男有女,这都很正常。这个多米尼克显然是斯宾塞的情人或者什么。可是像多米尼克这样处于弱势,还这么脾气火爆的情人,可以说一个也没有。
确保两人相安无事之后,吉尔平带他们来到第一处铁笼前。里边蹲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他的身量矮小,近乎侏儒;面色黑黄,皮质粗糙;两耳招风,小小的眼珠胡乱转动着。他的右臂从腋窝处被截断了。
“是这样的,动物园里现存四只动物,一只雌性,三只雄性,几乎都是五年前入驻动物园的。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卢平,他是雄性,今年二十三岁,爱做恶作剧。”
卢平笑嘻嘻地伸出左手,从树干上拣出一只肥肥的蠕虫,然后放进嘴里咀嚼起来。“五年前,卢平在马戏团做工的时候通过独臂和吃异物来赚取银币,也成功地吸引了公爵的目光。”吉尔平解说的时候能听到多米尼克尽力克制呕吐的声音。“卢平到了动物园之后也很受欢迎。访客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从来不推三阻四。”
斯宾塞走近铁笼,盯着卢平道:“他的胳膊是怎么断的?”
“是意外。据马戏团老板所说,卢平幼年遇到强盗洗劫村落,家人被杀死,自己被砍去一只手臂。这之后他没法上学,只能在街头流浪,通过乞讨养活自己。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男人吞石头和土块能赚取钱币,于是也开始学着吃些什么来吸引猎奇的目光。石头和土块太干,他实在吃不下去。所以只能尝试吃些别的。”
“吃些别的?”
“喂,卢平!你最爱吃什么?先生们很感兴趣。”
吉尔平拿出一根细长的树枝捣了捣卢平的脑袋,卢平马上兴奋地在地上跳起来。
“青蛙,斯宾塞先生。卢平最喜欢吃青蛙。泥塘,路边,林子里,雨季的塔岭到处都是青蛙。”
多米尼克嗤笑一声。“阿克兰的贵族也有炙烤蛙肉吃,他们把这叫做珍馐佳肴。要我说,那味道真是熏死人了。”
吉尔平道:“先生,卢平吃生的东西。”
多米尼克的笑脸僵住了。
吉尔平继续道:“要把蛙用一只手撕开并不容易,但是卢平已经吃了不知多少只蛙了,他甚至比解剖专家还要熟练。”
斯宾塞先生笑了起来。“他会说话吗?是智力低下吗?”
“抱歉,先生,他不会说话,这就是为什么我替他发声。但是,他的智力正常,并且有常人所有的一切情绪:快乐,悲伤,愤怒。动物园里其他的动物也是如此。”吉尔平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斯宾塞一副了然的样子。“一开始我就觉得他看上去像猴子多过像人,只会嚎叫不会说人话……”
意外发生了。卢平虽然是哑巴,但他没聋。听到斯宾塞的话后,他突然伸出手来拽住斯宾塞脖间垂下的领带,并迅速笼子里扯。斯宾塞大叫起来,由于毫无防备,整个人被钉在铁笼上边。卢平恶狠狠地用自己的脸紧贴这斯宾塞的脸,因为愤怒而颤抖的嘴角流下白色蠕虫的汁液。几乎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吉尔平甚至快了几秒窜到边门,熟练地打开铁锁钻进笼内,取下皮腰带从后方套住了卢平的脖子,然后用力一拽。
“咳——”卢平痛苦地扣住皮带,双腿死命乱蹬。
虽然控制住了卢平,吉尔平被惯性冲击落地,只能暂时仰面躺在地上。他尝试抑制疯狂挥舞着四肢的卢平,同时朝笼外大喊道:“先生!先生!您受伤了吗?”
笼外传来多米尼克的咒骂。“你觉得他能没事吗?用你的皮带给你养的野猴子身上打个结,我要宰了他!”
“咳咳,多米尼克,咳,你太激动了……”斯宾塞忍不住咳嗽。“把那东西收起来……”
吉尔平好不容易用皮带给卢平的脖子打了个结,然后把他拴在树下。
“喂!那个谁,你听到了吗?我是说把他牵过来,像是牵一条狗,而不是拴在树上!”
“多米尼克先生,我不会让您处决卢平,因为这不属于访客的权限。”吉尔平锁好边门,重新站到了笼外。“但是,您可以选择规定允许的惩罚方式来惩罚他,我不会干涉,因为这是对斯宾塞先生受到惊吓的补偿。”
多米尼克气极了。吉尔平衣衫整洁、气息平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而笼子里的卢平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安静而驯顺地靠在大树下,脖子上的皮带还打了个漂亮的结。整个过程仅仅持续了半分钟时间。
然而,更叫他气的还在后头。
“另外,多米尼克先生,我相信您能遵照动物园的规定,收好您的佩剑。如果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有权力将您拒之门外。如果您无法控制身为近身护卫的冲动,可以将佩剑交予我。”吉尔平伸出手。
“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佩剑!”
“多米尼克先生,你明明就知道,要发现一把佩剑没什么难的。难道遵守规则比这更难吗?”
“你简直……”
“向导先生,恕我无礼了。”斯宾塞突然发话了。“多米尼克不愿把佩剑交给你,因为他始终担心我的安危。无论去哪里,携带防身物已经成为我们的习惯。从刚才的意外事件来看,这里并不是例外。”
他拍了拍弄皱的袖边,然后盯着吉尔平道:“必要的时候,自我防卫是道德的。您认为呢?”
吉尔平同斯宾塞对视。他看到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贵族男子,一个同任何人保持距离的贵族男子。
可是那双眼睛似曾相识,里边透露着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