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岭北郊一片业已废弃的香蕉林深处,有一间面积不大的小屋。眼下刚过正午不久,屋外的香蕉树叶片还滴着雨水,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腐朽的气味。
吉尔平此时正托着腮,安静地坐在桌边等待。一滴,两滴,三滴。闷热的雨季总是让人心情低落,而这设备简陋的小屋里又不总是有家务要做。每到这种无事可干的时候,吉尔平便把数香蕉叶片上滴落的水珠当作消遣。
已经到时间了,按理说罗兰佐是不会迟到的。他已经在老公爵家里干了四十多年活,并且因为办事勤恳、兢兢业业而深受老雇主信任。除了管理车马、接送客人的本职工作之外,罗兰佐一直负担着给吉尔平定期送餐的任务。今天是送餐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罗兰佐始终没有出现。
吉尔平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年的雨季让他感觉有些不同。似乎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半个小时过去,吉尔平已经有些昏昏欲睡。昨晚塞尔达又在笼子里发脾气了。每次塞尔达拿头撞铁笼的时候,动物园里其他的动物也会像被传染了似的做出异常行为,吵得吉尔平睡不安宁。如果不去做些什么,塞尔达会吵闹整个晚上。从起床到现在,塞尔达的喊叫盛都萦绕在吉尔平耳边,好像要把后者的脑袋搅昏了才肯罢休。那种声音对塔岭集市区的普通居民来说,只会周二上演《水妖惊魂》的剧场才会听到。
就在吉尔平的双眼将要闭合的时候,罗兰佐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小屋的大门。他是个白发白胡须、然而身体尚康健的老人,穿着单薄的外套和一双使用过度的胶鞋,怀里抱着一个大竹篮。
“孩子,我有要紧事和你说!打起精神!”罗兰佐将盖着粗布的竹篮放在桌上,摇了摇吉尔平的肩膀,“老爷魂归西天了,今天下午少爷就要准备遗产交接。”
吉尔平跳了起来。这消息算得上是天崩地裂了。
“跟我预想的一样,老爷死了以后,冯登家族的小辈里没有一个人会要这片林子。我之前让你早做打算,给自己找条后路,你还总是不情不愿的。现在好了,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就像是父亲对儿子,尽管从年龄上来说像是爷爷对孙子更合适,罗兰佐一面用满是忧愁而疼惜的语气责备着如今“命悬一线”的吉尔平,一面手脚麻利地打开竹篮,从里边拿出两块长长的粗粮吐司、一大盆咸咸的鹰嘴豆泥和西兰花碎肉粒。“因为全家上下都忙着料理老爷的事情,我送完最后一批探视的亲戚才赶过来,所以今天晚了些。你应该没饿坏吧……”
正当他准备从篮子里取出刀叉时,吉尔平抓住面前两只忙碌的、长满皱纹的老手,然后摊开掌心。湿漉漉的。
老人被吉尔平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微笑起来。“外边还有点小雨,不过……”
吉尔平眼睛仍是低垂着的。另外,他把老人的手攥得更紧了。
“孩子,不要担心我。风湿是老毛病了,淋不淋雨都无所谓。现在,先把饭吃了,然后和我去见少爷吧。得商量一下园子的事情。”
所有的食物被码得整整齐齐的,虽然看起来简朴,味道似乎也不怎么样,不过起码营养能跟得上。
有了罗兰佐的小屋对吉尔平来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因为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爱,从小也没交上朋友,罗兰佐便是吉尔平安全感的唯一来源。过去他和动物们只有烂香蕉作为食物的时候,是罗兰佐偷偷送来这些东西,给了他们活下去的能量。无论遇到怎样困难的时候,罗兰佐的出现便能让他安下心来。
从吐司上切下薄薄的一片,再拿小刀沾上鹰嘴豆泥涂上去,然后把面包对折起来送进嘴里,让唇齿细细地嚼碎一切。吉尔平瘦削的手指负责完成这一系列进食的动作。有时候吉尔平会感觉自己是一头生满病疮的牲畜,除了垂着眼睫安静地消耗粮草之外,什么事也做不成。不过潮湿的雨季总是尝试教他找回内心的某种已经消逝的力量,至少这世间还有像罗兰佐这样需要他付出全力去保护的人,再比如动物园里那些可怜的动物们。
就像是某种心灵感应,正在吉尔平起身的那这一刻,远处塞尔达微弱的叫喊穿越香蕉叶,带着蒸腾的湿气来做临行前的道别。
老人显然也听到这声音了,于是耸动着斑白的眉毛苦笑了一声。“我忘记了给塞尔达带膏药。可怜的孩子。”
“莽汉会帮忙照看她的,罗兰佐。”吉尔平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回忆昨晚看到的那副惨象。“莽汉会把剩下的食物精准地分好,再发给动物们。现在,让我们去找少爷吧。”
穿越香蕉林对于吉尔平来说并不是常事。起码有一年的时间,吉尔平没有从动物园往外踏出过半步。也就是说,他几乎过着一种隐士的生活。对这片香蕉林,对香蕉林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叫做“塔岭”的地方,他只有五年前初到此地时所掌握的一些基本知识。
早先的大航海时代,来自北方的航船便悄无声息地来到塔岭所在国家的内海(尽管那时侯还没有内海这个国际概念),用一个小把戏骗取了原住民的信任,并带回了丰富的热带作物和金银矿产。经过数十年的征伐和殖民,强盗们便完全将这块土地变成了殖民地。而塔岭作为北郊一片土壤水文条件俱佳的土地,其上生长的累累硕果给殖民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成为了强盗国水果公司巨头的争夺目标。最终,A公司在这场争夺战中胜出,并在塔岭脚下建立了大片香蕉林,而历史悠久的贵族——冯登家族作为最大股东掌握着塔岭的土地所有权、开发权和居民管辖权。五年前冯登公爵意欲建造一座专供达官显贵参观的、无人擅闯的动物园,左思右想后选定了香蕉林密部作为动工地址——高大的香蕉树和宽大的叶片能够很好地阻挡人们的视线。
大概一年之后,香蕉园里不知为何出现了一种枯萎病,再加上本地居民反殖□□动兴起,园内工人村落解散,香蕉园的大部分生产活动便搁置下来。而随着国内新兴商业阶层的兴起,冯登家族的实力大不如前,也置换了相当一部分水果产业,但是这片香蕉林却被冯登公爵执意保留下来。
再之后有关冯登家族的故事是罗兰佐给他送饭的时候讲给他听的。自从也是从那时候起,直到半年前,公爵收到国王信件之后,身体状况便大不如前。也是从那时候起,公爵再也没带过任何达官显贵光顾动物园。虽然罗兰佐曾经告诉过他老公爵每况愈下,但今天那人撒手人寰的消息还是让他猝不及防。
吉尔平对公爵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尽管五年前他是把他当作救命恩人看待的,不过进入动物园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罗兰佐给吉尔平找来一件朴素的衬衣换上,帮他重新理了理头发,然后领着他走进了冯登家的大厅。
还没等罗兰佐开口,小公爵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阵风把桌前的文件扫到了地上。“罗兰佐,你回来了!我已经快被这堆文件给搞疯啦!”
罗兰佐摸摸鼻子。“少爷,老爷叮嘱过您以后行事要从容些,像个大人一样。”
小公爵做出一个耸肩望天的姿势。“罗兰佐,我刚刚失去了一个唠叨的爸爸,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不用你提醒。”
吉尔平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装修豪华的客厅里像个孩子似的上蹿下跳。他为什么没有显出一丝悲伤呢?
他不知道的是,小公爵也正在偷偷打量他。两个岁数相差不大然而命运迥异的青年,在他们初次见面时便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强烈吸引力。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从吉尔平的目光看去,铜饰吊灯下的那个皮肤白净、目光清澈的年轻人。他有着和他的父亲百分之七十相似的面容,然而脸部线条与父亲相比要柔和得多。他有一头金发,健康的面色和带笑的嘴唇。只要看他一眼便能洞穿他的性格: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容易信任他人。还有,十足的孩子气。这些几乎用不着推断,因为那双绿眼睛里的好奇已经不加掩饰地直射过来了。
而我们跟随这双绿眼睛看过去,也的确很快就被罗兰佐身旁站着的年轻人所吸引了。他身量中等、身材清瘦,一头卷曲的、带些异域风情的浓黑卷发下面,是同样浓密而卷曲的黑色睫毛和一双漂亮的、忧郁的黑色眼睛。皮肤暗暗的,脸颊两侧稍微凹下去,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嘴唇是紧闭着的,看起来很是镇定,然而身侧颤抖的双手还是显示出紧张。
“这位是?”当然是开朗的小公爵先开口。
罗兰佐赶忙将吉尔平推向前。“他就是吉尔平。动物园倒了以后,我是想让少爷给他找个事做,所以擅自把他带来了。”
“噢……这位就是吉尔平?”
小少爷将手里的文件放下,走到了吉尔平面前伸出手,清了清嗓子道:“你好,吉尔平先生!很感谢你为爸爸的动物园所作的一切。呃,事实上,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动物园会变成这个样子,大家现在拿不出资金来整顿香蕉林了,对动物园也束手无策了……不瞒你说,我本来是预备弃置这块地方的,可是爸爸在遗嘱里写到你,说要好好地安顿你。加上亲爱的罗兰佐把你当作亲生孩子一样看待,我当然不会不管你。”
小少爷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了,他细细地打量吉尔平的神色,说道。
“可是在这之前,我对你还一无所知呢。你能做个自我介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