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呢,宝船上的流言蜚语和郑和、王景弘等上位者的烦恼,袁渊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小小的医船如同一座世外桃源般,隔开了外面的暗流汹涌与人心叵测。
从永乐三年十二月初七正式扬帆远航那天起,袁渊便在医船上过着几乎神仙般的日子: 本来这刚启航没几天。既没遇上什么大风大浪,也没和别人动过手,船队里生病受伤的人就不多,找袁渊他们针灸推拿的更是少得可怜,十几天来接诊的不超过三位,几乎把他们闲出毛病来。起初他们还饶有兴趣地趴在甲板的栏杆边,看看波涛数数海鸟,但每日所见除了大海便是蓝天,看多了也无味得很。
唯一有点兴趣的事就是,他们听说船队到了大明最南端的海域,郑和大人还在其中一个岛屿上找到了汉朝人生活过的遗迹,并根据古书将那里命名为“万里石塘”。大明国使刚启航几日便登临天涯收归故土,还在岛上焚香祭拜天地,并亲自手书“万里石塘”四字,令能工巧匠勒石铭文永树于此,这的确是令人振奋精神的好事情。
不过,这对于袁渊他们又有何用呢?反正医船也无事不得靠岸,再宏伟壮丽的场面他们也见识不到。
因此,由于实在太无聊了,袁渊跟何还两人再加上隔壁小方脉二组的兰野、秦荣便自发的凑在一起活动。白日里除了日常的医术练习,医书研读外,四人最大的乐趣便是钻进厨房轮流做家乡菜互相品尝。就这样玩玩闹闹,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永乐三年的冬至。
“哇,今天都冬至了,不知不觉咱们都出来这么多天了?!”每天早上负责撕过道里日历的何还刺啦扯下一页纸,兴奋地叫道,“水何水何,咱们今天要做什么好吃的吗?”
“我听说国使大人昨天签了手令,今天晚上全军停船解酒狂欢,所有千户以上军官和监军,都可以去宝船赴宴,咱们组的陈医长和你们组的于医长都可以去呢。”正说着话,隔壁的舱门也打开了,平日里消息最灵通的秦荣走了出来,揉着眼睛宣布了这一消息。
“诶,他们是能去呀,咱们品级这么低,又去不了……”兰野听罢长叹了一口气。
“但咱们可以自己做饭呢,干嘛非要去吃宴会呢?”袁渊微笑着提议道,“刚好今天晚上于医长不在,咱们做好了直接用盘子端到餐厅去吃也没人骂了!”
“对对对,何还兴奋地附和道,“这个主意好,咱们今天就光明正大的吃个痛快,省得我每次用药锅盛菜偷偷摸摸端回屋里吃,弄的药锅和菜都一股怪味……”
“哈,好啦,那咱们就一人一个菜,再集体认认真真包个好吃的饺子,今天冬至么。”秦荣也拍手叫好。
“好呀,要不就做鲜虾馅儿的,我去船边钓虾,厨房柜子里应该还剩不少豌豆什么的,”在姑苏城中长大的兰野道。
“好呀好呀,我去和面。”“我去水房打水。”……
四个小伙伴兴高采烈地商议完,便着手行动起来。他们从早上一直折腾到黄昏,兰野的手气还真是好,一个劲儿的往上钓虾,秦荣怕虾浪费了,也只得一个劲儿的和馅儿,袁渊跟何还也只好不停地和面包饺子……到晚上开饭前才发现,案上的饺子早已堆得有小山高,远远超出了四个人所能吃下的数目。
“天哪,怎么这么多?!”何还惊呼道。“是啊,要不咱们请邻近几组的人都来吃吧。”袁渊又建议道,“可以啊,让他们看看咱们小方脉和针推组的厉害!”秦荣兴奋地跑去请人。
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中天,他们一二三组的三十几号人在小餐厅拼了个大桌,还有人拿出自己私酿的米酒,围坐在一起尽情地吃喝,时不时讲讲自己家乡和早年行医时碰见的乐事。席间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声笑语,似乎每个人都开心极了。
“嘿,你看咱们这样多好,兄弟们聚在一起无拘无束的,我看呐,一点都不比那宝船上的大宴差!”秦荣喝米酒喝得有些上头,不由得大声吆喝起来。“是啊是啊,真是好极了!”众人正吃得开心,忽然听见背后“咳咳”两声苍老的重咳。
“啊,于医长啊?!”兰野一回头,正对上于文远那张苍老的脸庞,登时惊得差点跳起来。
“嚯,你们这帮小猴子够会享受的呀,趁老夫不在,倒自己摆起宴席来了?!”他故作严肃的薄责了两句,进而却话锋一转,“做的什么呀?看你们吃的倒香,快取碗筷,老夫也要尝尝!”
“啊,是是是,于医长您快请坐,卑职这就给您盛去!”机灵的何还连忙让出自己的座位请于文远坐下。袁渊快手快脚地盛了一碗饺子,倒了点儿香醋递给他。
“喔,好吃呀,”于文远才咬了一口,便含糊不清地惊呼道,“这馅儿谁和的呀?这也太香了吧!”他边说边吃,三口两口便吃完了一碗。
“哇,于医长啊,话说……您不是刚吃过宝船上的宴会吗?怎么还能吃得下这么多?”有人禁不住打趣道。
“唉,那宴会呀——实在拘束的很,大家光敬酒说客套话了,都没吃什么东西,”于文远愤懑的叹了一口气,又伸手去夹桌上的其他菜。
“给谁敬啊?大家互相敬吗?”
“那怎么可能?自然是几位副使和将军轮着给国使大人敬啊。他们敬了,我们总也得敬吧?这么多人一人一句一人一杯,好么!足足敬了三轮……咱们国使大人也真是赏脸,连老夫这种六品小医官敬的都回敬——而且呀,老夫看那宝船上的御酒也不怎么样,这劲头也忒大了吧,一杯喝下去就胃里烧的慌,还不如你们这私酿的米酒好——关键是啊,这么敬来敬去的,谁也没吃多少菜,亏都回船上你们这儿还做了饭,老夫跟你们一处,有福啊——”于文远絮絮叨叨地说着。
“哎哟哎哟,医长大人过奖了,您如此说,可真是小的们的福气呀——”……
然而,后面的话袁渊却没有听进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于文远方才那几句,“没吃什么东西”,“喝了那么多酒”,“一杯下去胃里就烧的慌”,不由得心中暗暗替那位只谋过几面的国使大人紧了一紧。空腹喝烈酒最是伤胃伤肝,也不知国使大人他,现在难受不难受?
神差鬼使般,她站起身对众人道,“啊,各位方才也看见了,咱们这饺子多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不如拿食盒盛些没动过的,送到宝船上去,让国使大人和几位副使、将军解解酒垫垫肚子,也尝尝咱们清远号上的手艺。各位以为如何呀?”
“好,这个主意好!就听袁医士的!”下面的人立时鼓掌赞同。“好啊,老夫也同意,”于文远也笑着点了点头,“这等美差,不如就你们四个包饺子的去吧。”
既然医长都发话了,他们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他们当即行动起来,把饺子食盒盛了盖好盖,用绳子缚了背在背后,喊了水手解下小舟,一路向宝船划去。
站在44丈高的宝船下,他们仰着头扯着嗓子喊了半天话表明身份,才顺着绳梯登上了宝船的甲板。由于主意是袁渊出的,国使大人的那份,自然也由她来送。
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袁渊沿着曲折的廊道终于来到了郑和的舱外。她解下外面的绳子,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抬手敲响了他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