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晌午明媚的阳光透过不远处小小的舷窗泼洒进来,将斑驳的光影柔柔映上屋内那张他日常写写画画、处理公事的书桌。头顶甲板上的水手们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喧嚣繁杂的的脚步声、水声和说话声中蕴着说不出的平淡与祥和……如此熟悉的场景,令郑和恍惚间觉得,自己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连绵许久的高烧终于退了,虽说四肢依旧有些酸软乏力,左肩肩头的剑伤也在隐隐作痛,但骨节里那种如马车碾过般的疼痛已然消减了大半。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微微踌躇了片刻,郑和发现再这么下去也无甚益处,倒不如赶紧起来给自己找点事做。
起身的一刹那,果不其然地,腰背间又窜过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子木——”他习惯性地开口道,可说了一半却生生噤了声:是啊,自己在想什么呢?白子木他不是已经……
郑和长叹了一口气,末了还是自己强忍着不适翻身坐起,如往常一样微微闭目缓过眼前那阵熟悉的眩晕,只觉得心底暗暗翻涌起一股苦涩:是啊,他是真的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那么温柔谦恭、行止有度的白子木,居然就这样…突然地背叛自己了?
说实话,和这少年相处的这一年多来,郑和是打心眼儿里地欣赏他:每次看着他一袭银白常服款步走过漆黑幽暗的主舱议事厅,轻声细语指挥手下点灯奉茶,浅笑嫣然为自己更衣束发,不卑不亢与长江水师官兵浅谈交涉……若说自己身边相熟的宦官朋友中,王景弘带给人的感觉是讲究和得体,而白子木的,则是秀雅与矜贵。每次见到他时,郑和都恍然觉得,做宦臣似乎并不是一件很卑微、很糟糕的事情?
真的,他原本还想着等这一次下西洋结束回京了,在圣上面前为他提点一二,将这样优秀能干、从容利落的少年推上京城内廷其他监司的第一把交椅,以此来报答他这一年多来追随自己漂泊天涯四海为家的辛劳!可正是这个生长于幽幽深宫、眸底却依然烙着阳光与清风、自己曾经给予过多少厚望的少年,却在自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之时,与吴瑄勾结对自己刀剑相向!
郑和很清楚,白子木背叛的事如今已经惊动了潜伏在船上的锦衣卫——纵然他们的首领是与自己颇为相熟、平日里看上去脾气很好的袁渊——但以她对自己职责的坚守和对陛下的忠诚,郑和敢保证,此时身负密报的信鸽,只怕已经振翅翱翔于广阔的南洋之上了!说句由他来讲颇为奇怪的话就是,虽然他极度反感乃至痛心白子木对自己的背叛,但他真的还是…很不愿意看见这个曾经可以拥抱无限光明与煊赫官途的少年,就这样葬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可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儿,郑和颇为烦恼地捏了捏眉心,长吐出一口浊气,摇摇头甩去这些纷乱的思绪,干脆利落地起身开始洗漱更衣,“还不如赶紧想想怎么再找机会好好对付陈祖义吧。”
半个时辰后的舱房内室……
“景弘,这两日来你也受苦了,”郑和一袭最华贵的绯色朝服,斜倚在软榻上闲闲而坐,用右手单手熟练地斟了一碗茶推到矮几对面示意王景弘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虽说面色依然是苍白的,话音的末尾也隐隐泛着一丝气虚,但往日那通身的气派,却是丝毫不减,“坐下来跟本公说说那日的情况吧。”
“多谢大人,”听了郑和这沉肃的语气,王景弘也不敢如往常那般随意了。进门后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得他精神尚好,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在软榻的另一边侧身坐了,恭声道,“回大人的话,初七那天…您带着国礼上岸后,下官就像往常一样带着一众属下在船上原地待命,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吧,忽然听见不远处鲁艾岛的西南角上空突然炸开了咱们船队的求救烟花。当时下官那是吓了一大跳啊,以为您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就赶紧派了两个快艇的人过去,结果回来一瞧,居然接回来的只有吴将军一个人!”王景弘顿了顿,凝眉仔细回忆道,“不过他爬上船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啊,丢盔卸甲的衣服全撕破了,脸上还都是泥,一看见我就扑上来痛哭流涕的,说甚么国使大人您已经阵亡殉国了…”
“哦,当时岛上一下子乱成那样,吴瑄竟然这么快就自己跑出来了?”郑和一挑眉,动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莹白如玉的五指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茶盏。
“哎,可不是嘛!当时下官那是又担心又好奇啊,赶紧问他具体怎么回事,”王景弘点了点头,续道,“结果他说是鲁艾岛的女岛主沙娜尔勾结了陈祖义,在密林之中设下埋伏伏击我大明船队,混战之中国使大人您身受重伤,是他冒死掩护您突围,但后来陈祖义冲了上来,他不得已离开了您去迎战陈祖义,他虽然极力杀敌,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您倒在了血泊中被海盗们拖走了,最后还连声劝他‘快走快走’——”
“呵,他可真够能编的啊!还掩护本公突围?这根本没有的事!反而最终一直和本公在一起的,是锦衣卫的袁大人。”郑和冷哼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低垂的目光落在自己无力地搁在膝上的、朝服袖阑行蟒之下依旧一动也不能动的左手,眸底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
“对呀,当时下官也觉得就是嘛!”王景弘一拍大腿激动地应道,“何况,以您的脾气秉性,就是真的死到临头了,也肯定拉着吴瑄一块儿,哪有还护他的道理呀!”
“……!”面对好友这过度推心置腹的理解,郑和略有些无语地微微咽了口唾沫才转开了话题,“呃,先不说这个,之后呢?”
“哦,当时吴将军说的话下官自然是不相信的呀,于是接二连三的就又问了他好几个细节上的问题,还派出武功高强的探子想深入鲁艾岛内部探查情况,”王景弘续道,“然后吴将军就不乐意了啊,反复催促下官说都是他亲眼看见的这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呀,倒不如赶紧回航离开这里躲掉陈祖义日后再做打算,甚至还说什么…他和下官都是圣上钦命的副使兼副总兵,正使如有不测便有权接掌船队继续巡使西洋各国,”他顿了顿,颇为深情地又续道,“道理是这样的没错,可要说就这么轻易地将大人您丢在这天涯海角穷乡僻壤的,下官哪里舍得呀!但无奈和他们长江水师的旧部比起来,大人您的南京守备府兵和下官从宫里带出来的人真的是太少啦,两厢力量一对比,下官也不敢轻易跟吴将军翻脸呀!就只能先暂时同意起航了,然后再各种推三阻四地拖延时间,争取让船队尽可能地走慢一点,等等看会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结果——好家伙,吴将军倒是招不留情面的主儿!想来下官因着儿时的情分在您和他的对立中自然更偏向您一点,但下西洋这么些日子来,也几乎没怎么得罪过他呀。结果他倒好,当天夜里就派人撬了锁点了迷香摸着我们的舱房里去,把下官、郑小将军,连带着于医长全都给药倒了抓紧底舱关了起来。而且,您说他抓了咱们这一派系的也就罢了吧,没想到连我家仙彧都给牵扯进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王景弘慷慨激昂地说完,又连忙补充道,“哎,这也就得亏是苍天有眼,郑大人您和袁大人赶回来的及时,要不然——我们这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王景弘这一大通话讲下来,近两日的不易那是呼之欲出,搞得郑和不得不颇为不忍心地放下方才一直端着的清冷架子,用右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嗯,不过如果按大人所言的真实情况,莫非——”不过夸张归夸张,王景弘到底也是浸淫大内官场数载的宦臣领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吴瑄和陈祖义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郑和轻叹了一口气坐直身子,直视着好友的眼睛缓缓道,“景弘啊,可这又能怎么办呢?咱们的人和长江水师旧部的势力悬殊那是明摆着的,现在又正是用人之际,陈祖义这个南洋巨盗不可不除,本公在圣驾之前和施进卿施先生面前许下的诺言也不可不兑现,所以…我们的船队,绝对不可以再发生类似的内乱了!虽说这次多亏了袁大人勉强压着,但之后呢?难道我们永乐内廷已经无人到了必须依靠锦衣卫才能站得住脚的地步了吗?”
“嗯,是啊,”王景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连忙问道,“那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办呢?”
“据说…陈祖义曾经发誓,要砍下本公的头喂鱼,那本公总得再给他一次机会呀。”郑和冷哼一声重新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垂眸用盖子拂去水面漂浮的茶叶低头轻抿一口。
“啊?那您…还准备让吴瑄去攻打陈祖义?”
“嗯,这也是对吴瑄最好的检验。”
“……?!那、那如果吴瑄仍不卖力呢?这前车之鉴——可不得不防啊!”王景弘腾地站起身惊道。
“那难道让你我亲自带兵去擒拿陈祖义、而让吴瑄留在船上?”郑和蓦然抬眼,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你往深处想过没有?”
“哦对对对!”王景弘终于恍然大悟,“大人所虑极是啊!”
“嗯。”郑和这才满意地勾唇一笑,砰地放下茶盏一撩衣摆站起身,英丽的眉眼间重现那少年时飞扬的神采,“走吧,一起去会会吴瑄!”
“呃,大人这边请,咱们去看吴将军…不用下楼梯……”两人并肩出了舱房,顺着走廊一直行至楼梯口处,王景弘忽然轻轻拉了一下郑和的衣袖,低声道。
“哦,这是为何?”郑和蓦然停下脚步,疑惑地扭头问,“水何难道没有把他关进底舱么?”
“呃,大人,这个事情…”王景弘警惕地环顾左右,见四周无人一把将郑和拉进楼梯旁边的阴影中,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着实难办得很!初八那天早上,袁大人他在亮明自己锦衣卫身份的同时,确实把吴将军和白少监给当场拿下了,当时也确实关进底舱大牢里面去了,之后把我们几个给放出来了,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安顿好了,袁大人就打算去审审他俩呀。这不审不知道,一审就发现,你家白少监虽说为人忘恩负义了一点儿,但办事倒是挺光明磊落的,大大方方地就承认自己的确是背叛您了想借机上位,一切让袁大人从实禀报,待船队回京听凭皇上发落。可吴将军啊——”他说着紧紧拧起了眉头,黝黑的眸中划过浓重的气愤与无奈,“真的是太刁钻了!始终一口咬定自己压根儿就没有背叛大人,还说甚么他对天发誓,自己讲给我们的、在鲁艾岛上发生的事情一切属实;他回来之所以着急起航以及召集文武官员录航海日志,全都是为了稳定大局着想,生怕船队出现群龙无首的状况;至于那天在大厅里对您出言不逊,他的解释是自己一时冲动了,改日一定当面向您赔礼,大人您说这……?!”王景弘愤懑地一摊手,“这话编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他顿了顿,又颇为沮丧地续道,“然后,最要命的是,尽管袁大人和您一起亲身经历了鲁艾岛上的变故,知道吴将军说的绝对不是实话,但他——还是没有充分的证据啊!锦衣卫纵然贵为天子的耳目,大人您也身负从龙之功,但吴瑄他…同样也是靖难重臣呀,堂堂的正三品长江水师提督!袁大人就算是再厉害,也不敢在拿到陛下的手令之前给他用刑啊!所以就只能把他给放出来了,估计这会儿…应该在甲板最尽头的小平台上吹风呢吧?”
“嗯,景弘,本公知道了,”郑和安静地听他絮絮叨叨说完这一大番话,末了只是淡淡道,“吴瑄能够纵横三朝官场数载尚且如鱼得水,自然有他的本事,咱们就一起上去看看啦。”
“……?哦,好的!”王景弘吃惊地瞪大眼睛,但旋即恍然大悟般地勾唇一笑,提步率先登上了楼梯,同时状若无意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冷风,郑和不由得心底微微一暖。
“哟,王大人来啦?”当他们一前一后行至甲板尽头的小平台时,吴瑄正悠然自得地斜倚在桅杆上把玩着一只精致的银酒壶,墨色的抹额飘带随风飞扬,晌午金色的阳光从那长年持刀握剑的韧长五指指缝之间倾泻下来,整个人是说不出的慵懒闲适。
“嗯,吴将军别来无恙?”王景弘笑嘻嘻地应道,一转身在他身旁站定,用目光示意其向甲板的另一边看去。
“……!”吴瑄随意地扭头一瞥,却登时僵在了原地。
只见那个昨日据打听还高烧不退卧病在床的大明国使,如今一袭最华美隆盛的绯色朝服,正逆着海上耀眼的阳光向自己款款行来。乌纱清寒,面容沉肃,挺拔腰间悬着的朝珠玉佩与那柄象征无上皇权的尚方紫金剑随着平缓的步履悠悠相击,锵然作响。这短短的几步路影影幢幢间,不知怎的竟又让他瞧出了那天子驾临、气势如山的排场。
“呃,末将…”吴瑄憋了半晌,这才略有些僵硬地站直身子,极为尴尬地垂目紧盯着地面开口道,“愧对郑大人……”
说完,对面却半天无人应答,沉默到几乎凝滞的空气中流淌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不知怎地更令他感到局促。吴瑄只得自己干笑着又道,“…呃方才末将派人给您送了几条鱼过去,就是想让大人您补养补养身子——”
“呵,不必了,”他刚说到一半,便被郑和毫不客气地冷声打断,“本公素来命硬得很,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识过了,一个小小的陈祖义…还不能把本公怎样!”
郑和说着大步上前,也在他身旁的栏杆边站定,冬日凛冽的海风肆无忌惮地扬起他绯色朝服的下摆,可那因伤病而更加苍白消瘦的面容却愈发显得威严肃丽。
“…嗯那是…”吴瑄连忙应道。
“吴瑄,本公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戴罪立功的话,本公保证不计前嫌,”郑和扭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进而忽然欺身半步,附在他耳边补充道,“当然,也不会将此事禀报皇上。”
在扑面而来的龙涎香气中,吴瑄鬼使神差般地俯身一揖,“末将…将牢记大人的大恩大德。”
嗷姐妹们我来惹!今天可算是把这额外残余的一小段给更完辽!【唔说实话墨某写这一更的时候卡文超级严重,emmm可能还是我功力不够叭,之后会再修,各位姐妹见谅见谅~】
不过话说大家get到这时候郑大人&吴将军那种尴尬的关系了嘛?就……郑大人虽然明知道吴将军很缺德很想狠狠地整整他但却因为双方在船队内的实力悬殊&之后剿灭陈祖义需要用他而莫得办法下手,所以只能自己做出让步但同时也要摆一摆大明国使的架子压他,就那种……恩(wai)威(qiang)并(zhong)施(gan)的感觉哈哈哈【大人太难了】。不过吴将军虽然找到了为自己开脱的说辞,但其实也怕郑大人&袁水何同学要是真把这事情给抖搂出去了永乐天子不站在自己这边,所以也就顺坡下了,两人暂时达成了和平&要开始联手对付陈祖义了,各位姐妹敬请期待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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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