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碣石 第38章 第三十四章

“嗨，阿南！”转过来的第二天傍晚，袁渊终于忙完了所有的反叛官兵审讯和手下锦衣卫工作安排，长出了一口气蹦蹦跳跳地从底舱上来，回到自己这层，顺路拐进郑和的舱房，猛地一拍坐在外间的郑南的肩膀，开心地叫道。

“呃，啊——？”昏昏沉沉靠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少年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猛然跳起身，楞了片刻后诚惶诚恐地躬身施礼，“卑职……见过袁大人！”

“哎阿南你这是搞什么呀？”袁渊也微微一愣，旋即笑吟吟地把他扶了起来，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俩是什么关系？之前多好的朋友，现在突然讲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以后自己私底下，接着叫我‘小袁’就好啦！”

“哦好的小袁，”郑南到底也是随性开朗的性子，当即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话说你……忙完啦？辛苦辛苦！”

“嗯是啊，”袁渊见他如此，欣慰地抿唇一笑，进而神情一肃转回正题，“诶阿南，话说郑大人他……怎么样了？”

“哎大人他……感觉不太好，”提到这个，少年方才还笑得弯弯的眉眼蓦然一沉，忧心忡忡地续道，“最开始我估计大人也就是奔波战斗太过劳累，加上肩头箭疮失血过多搞的——从昨天早上被小袁你给打晕送回来后就一直昏睡着，睡到昨天晚上酉时半左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惊醒了，喊着你的名字问你在哪，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委婉地告诉他你正忙着呢以及你真实身份的一些事情……大人听完也不说话，就那么楞楞地躺着看床顶，我也不敢打扰，之后不一会儿就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晕还是又睡过去了，紧接着就发起了高烧……”

“啊？大人这是……伤口发炎了？”袁渊微微一惊，凝眉插嘴道。

“可是不应该呀！”郑南立刻否定道，“大人从昨天早上刚回来，我就请于医长帮忙看过了啊，他还说什么‘小袁医士可真是好样的，在外面折腾了那么一天，大人的伤口都没有感染……’——之后他又重新消毒上药包扎了一遍，按道理是没有问题的呀！”

他狐疑片刻又续道，“唉，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搞的，于是就赶紧又找于医长啊，然后他就开了一剂退烧药下去，还说甚么祖传的秘方管用的……熬好之后我就给大人喝呗——哦，因为他当时烧得那叫一个昏迷不醒，于医长没办法，就和我一块儿拿尖儿上凿了眼儿水牛角，从他后槽牙后头伸进去，心里陪着不是小心翼翼地勉强把一碗药灌了下去……本来以为这样能好点儿，结果哪承想，大人喝下去没多久，就开始胃疼起来！——先是昏睡昏睡着隐隐有点儿出冷汗，后来就缩成一团抱着被子蜷着，最后竟然生生疼醒过来，趴在床边把刚喝进去的药全吐了出来，之后还止不住地干呕……看得我呀，那叫一个心疼！平心而论，跟大人这么些年，我是真的……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郑南痛心地叹着，抿了抿唇又道，“……后来折腾了好久，大人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我赶紧收拾干净屋子扶他躺回去，不一会儿就又烧起来了，也不敢再吃药，只好先拿布巾浸了冷水敷着，连着换了好几次，到现在都还没退下去……小袁你好不容易忙完回来了，赶紧去看看大人吧！”

听完郑南这长长的一番话，袁渊不知怎的，竟觉得心里揪着疼得厉害。

若说大人如今这症状，她习医从业这五年多来，见过比他严重痛苦千百倍者，也是大有人在。面对他们时，医者基本的同情心慈悲心，她自然是有的，可是不知为何，在国使大人这里，她却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仲景先师在《大医精诚》中所讲的那种“若己有之，深心凄怆”的痛楚……

“啊，好的，阿南你累了这么久，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袁渊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开口缓声道，进而解下腰间佩刀放在外间的桌子上，用微微颤抖的手推开里间的房门，轻轻走了进去。

房门打开的一瞬，一股极致温暖中夹杂着淡淡炭味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袁渊不由得微微蹙额，如今已是三月的光景，这海上的气温虽算不上多高，却早已到了再年迈体虚的老者也远远不必烧炭火取暖的程度。更何况，国使大人在个人起居上一向克勤克俭艰苦朴素，如今却让人点了这么满的炭盆，他这得是……发热恶寒到了多么难受的地步啊？

袁渊这么一想，愈发觉得心底酸涩得不行。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咬住下唇，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小小的内室中昏暗得厉害，除去地上炭盆中的火星，只有最远处的屋角灯台上燃着一盏微弱的油灯，纤细的灯焰被她开门带起的气流激得微微一晃，连忙将自己仅有的橘黄色暖光不遗余力地投向塌上那人孱弱的身躯。

短短两天不见，袁渊近乎震惊地发现，她的国使大人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了下去。单薄的身躯陷在厚厚的软枕被褥之间，愈发显得苍白孱弱惹人心疼。

此刻的他，依然沉沉地睡着，如墨如瀑的长发略有些凌乱地散在枕上，光洁的额上覆着厚厚的布巾，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容泛着令人心惊的潮红。纵然是在昏睡之中，那两道英丽秀美如远山的剑眉却仍紧紧地蹙着。一副很痛苦很痛苦的样子。

袁渊轻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拾起他额上的布巾，却发现早已干透，而其下的肌肤，却依然烫得灼手。她不由得暗自咬牙，“阿南这个家伙，就是这么照顾自家大人的？！”

不过腹诽归腹诽，袁渊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熟练地将布巾浸入床边的铜盆，重新吸满凉水，无比轻柔地拧至半干后重新覆上那人的前额。

“嗯~”然而，令袁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刚刚收回手的一刹那，她的国使大人竟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般地猛然睁开了双眼。

“啊，大人您、您……醒了？！”袁渊也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扯出一抹尽可能温柔的笑容，轻声问道。

见他半晌不作声，只得略有些拘束地在床边的脚踏上屈膝跪坐下来，极为尴尬地续道，“大人您……感觉好点了嘛？”

又一阵令空气都几乎凝滞的静默过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方才还病得昏昏沉沉的男人拼尽全力撑起自己虚弱的身子坐了起来，在床榻上艰难地俯身一礼，用沙哑到几乎发不出声的嗓音缓缓道，

“袁大人的救命之恩，郑某感佩于心，虽九死不能报其万一，”他微微喘了一口气，眸光暗了暗，续道，“……只可怜郑某如今这微末残躯，竟不能下地行礼以表寸心，还望袁大人恕罪。”

“……？！”听了这话，袁渊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愣了许久，才勉强从喉咙深处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不不不，大人您这是……？！万万不可啊大人！卑职，卑职担待不起！”

“这有何担待不起的？”郑和双手撑住床榻勉强坐稳，轻笑了一声立即回道，“袁大人还是快快莫要自称‘卑职’了……袁大人出身名门身居高位，年方弱冠便已身负圣上密旨提领一众属下督军于我龙江卫中，既隐藏如此之深还能在危机患难之时出手相助……袁大人少年英豪，郑某甘拜下风！”

他气喘吁吁地说完，竟作势又要在床榻上躬身施礼，可哪承想，这又伤又病地躺了许久，现下还发着高烧，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虚软得厉害。这说到兴头上猛然一松手向前倾，他方才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维持着的坐姿顿时失了稳定，身子一软便直直向床上倒去。

“啊，大人小心！”袁渊顿时吓了一跳，电光火石之间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连忙从脚踏上直起身张开双臂，猝不及防间生平第一次将她的国使大人拥入怀中。

触手所及的身躯依旧滚烫得吓人，嶙峋的两片肩胛伏于月白色的里衣之下，单薄脆弱得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他因为发烧而炽热异常的气息喷吐在耳边，竟诱得袁渊的身子蓦地一软。神差鬼使间，她缓缓地伸出双手，环住了男人劲瘦的腰身。

可这不抱不要紧，就这么情急之下松松地一拢，袁渊瞬间眼底一烫，心疼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她原先只道国使大人挺拔秀逸长身玉立，是永乐宫中百里挑一的好身材，再普通的衣服都能穿出一种华美出尘的况味，但没想到…褪去了重重鲜衣朝服的他，竟然已经单薄瘦削成了这个样子！

“呃，其实大人您真的不必……卑职所做的，不过都是份内之事罢了，”袁渊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胸中翻涌的情绪，右手轻轻抚上他瘦可见骨的脊背，柔声劝慰道，“至于身份的事情…之前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向您正式阐明，卑职真的…非常抱歉，”她微微咽了一口唾沫，大胆地低头附上他的耳边，柔和而坚定地缓缓道，“不过请大人放心，陛下派卑职及众弟兄加入大人的龙江卫中，真的不是想要监视大人，而是为了避免出现昨天那样的情况啊——实在不瞒大人说，船队出航之前陛下曾把卑职叫到上书房中，直言大人您，是陛下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风帆一起万里远航，君臣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陛下是打心眼儿里地信任您、盼着您好，才让我们暗中保护、帮衬您的，您可千万不要理解到别的方向上去了啊……”

袁渊这一大番话说完，便明显感觉方才浑身僵硬地伏在自己肩头的国使大人长舒了一口气逐渐放松下来，“陛下的圣恩隆宠，郑和感佩于心，无以为报，”他顿了顿，忽然又略显担忧和沮丧地闷声道，“不过水何你会不会觉得本公就…很没有用啊？既识人不清没有早早料到吴瑄和白子木的狼子野心，还有武功那么差劲儿连一帮海盗都对付不了…”

“嗐，这怎么会呢？”袁渊立刻笃定地否认道，“这真的不是大人您的问题啦！吴将军和白少监又不是初入官场的雏儿，要是暗中筹划还能早早被您给发现了，那他们这么些年岂不是白混了？而且您的武功哪里差劲啦？要不是和您联手配合，卑职一个人也对付不了那么多穷凶极恶的海盗啊！”

她轻松地扬眉一笑，小心翼翼地扶起郑和虚软疲惫的身躯重新回到枕上躺好，自己一旋身在榻边坐下，自然而然地执起他那因为失血过多而已然有些冰凉僵硬的左手，三指合拢细细从每根手指的指根缓缓按摩至指尖，“大人您…真的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能以一己之力提领那么庞大的船队完成那么多恢宏的壮举，是水何心目中最好的国使大人…也许就像陛下常常教导我们的那样，小到一支军队、大到一个朝廷中，之所以要有那么多身份、等级不同的人，其实真的不是因为谁的血统高贵能力出众，只不过是大家的擅长和分工不同罢了。即使是地位再高、权力再大的人，也难免会有自己考虑不周或做不到的事情啊，这真的是很正常很正常的啦…”

“而且，水何是衷心希望，”她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明亮坚定的目光从上而下直望入他因为病痛而有些迷离湿润的茶烟色眸子，“大人未来的生活中只有光风霁月和碧海长空，只有璀璨的梦想和荣耀的使命，至于那些见不得人的明枪暗箭勾心斗角，便交给水何来处理吧……”

“大人您…真的不用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啦，安心睡一觉养好了身子，再醒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啦……”

呜呜呜姐妹们我来惹！抱歉中间断更了这么久，大二上这学期真的是忙死了【中药经络生理内经组胚细生再加上日语选修，医学生的暴风期末果然不可小觑】╥﹏╥

Anyway，不过墨某总算是全都苟过去啦，寒假开始逐渐恢复更新嗷！真的感谢各位看官姐妹们，不离不弃等了这么久没有弃坑，墨某爱你萌【比心.jpg】

今天先更这一点点啦，等我好好酝酿一下再精彩继续嗷！【好久不写文章文笔果然会退步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