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碣石 第32章 第二十八章

然而，事情却远远没有他想的那么顺利……

经过四天三夜披星戴月的航行，他们终于在这天下午抵达了鲁艾岛附近的海域。

“不好了不好了国使大人，属下带着弟兄们划小船围着岛转了好几圈，怎么都找不到陈祖义他们的船只和人影，还，还差点被岛上那群野娘们给打了…”巨大的宝船缓缓减速、抛锚，前几天派出去提前侦察地形局势的小战士疾步奔入主舱，对着郑和躬身一礼后气喘吁吁道。这少年如今大概还未及弱冠，一身墨色军服湿了个透，黝黑颊边的几道擦伤还渗着血，出去一趟回来，整个人看上去那是说不出的狼狈，郑和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嗯，什么叫‘野…’，此话怎讲？”

“呃，是这样的，国使大人有所不知，”一旁的南玄公见气氛逐渐凝固，连忙干笑着插嘴道，“这鲁艾岛呢，和咱们大明的风俗截然相反，至今还是母系氏族。在那里，女人们当家、种地、参军、经商，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了——”

“嗯，好的，多谢南公”郑和微微颔首，客气地打断老人絮絮叨叨的风俗介绍，挥手示意那小战士退下，续道，“不过咱们现在…？”

“啊，难道之前探子的消息有误？”南玄公忽然惊道，“前天老夫和那群前往旧港的商人聊天的时候，无意间听他们的随从说，好像…有一个年轻的汉人富商，带了好几条商船和他们同路——哎，郑大人，你说陈祖义会不会使个调虎离山计，把咱们引到鲁艾岛来，然后带着手下的海盗去糟践旧港了吧？这、这施先生他们哪受得了呀？”

“呃，这——”听了老人这可怕的猜想，郑和微微一怔，旋即冷静地回道，“不不不，南公稍安勿躁，本公倒觉得…事情恰好相反！咱们的探子都是军中老手，应该分得清什么是真消息假消息；再者，那时大明船队还在古里，陈祖义并不知道咱们要去找他，自然也不会委托那些女商人假传消息；反倒是现在，以他的能耐，大概已经知道咱们要来，所以在半路上故意安排人传话想支走咱们。”

“嗯，郑大人所言极是！更何况，施进卿施先生在南洋经商日久，如何能不知道防御海盗的方法呢？”方才一直沉默的王景弘点了点头，旋即又问，“不过万一就像方才探子说的那样，陈祖义听说咱们要来闻风躲了起来，这南洋之大，咱们又到哪里去寻他呢？难不成…把这鲁艾岛翻个底儿朝天？”

“不，这绝对不可以，那样就违背了陛下怀柔远仁的国策了。”郑和立刻否决道。

“况且，下官听闻岛上非但母系氏族，而且一向女多男少，咱们这两万多人一到，还不得惹出些什么乱子来？”

“呃，王大人，恕老夫直言，”南玄公又插嘴道，“这鲁艾岛上虽说是女多男少，但民风，却极为彪悍热情，岛上的姑娘其实…也是并不拒绝男人的，而且风俗礼数，也远不比大明这般严谨——”

“咳咳，南先生您…”在王景弘拼命的使眼色下，老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表述中的不妥，连忙尴尬地收住话头微微欠身道，“郑大人恕罪，是老夫失言了。”

“嗐，景弘你这是干什么呀？这有什么不能讲的？”郑和轻叹了一口气，微笑着扶起南玄公，进而一转身在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严肃道，“还是这样吧，景弘，你叫上吴将军，挑五十个人——老实本分的——半个时辰后跟本公上岛，正式考察情况拜访岛主，顺便补充淡水…咱俩换朝服不要着甲，随从不要带过多兵器，千万不要显示出攻击性…其余人员在船上原地整装待命，未得本公手令切不可登岸。另外…跟子明说，他就别跟着了，留在船上替本公维持一下秩序。”

“是。”

“呃，南公啊，话说这鲁艾岛上难道平时没什么居民么，这草木…竟能长得如此茂盛？”一个时辰后的鲁艾岛岸边，郑和艰难地抬起右手拂开一旁低垂的树枝，左手提起绯色蟒袍几乎曳地的下摆，一边躬身躲避小径两侧生长交叠至头顶的树荫，一边小心翼翼地迈步跨过地上盘根错节的藤蔓，轻声嘟囔着扭头问自己身后的南玄公，“还是说咱们走错了路钻进树丛里了？”

“哎，不应该呀，郑大人您看这地上的痕迹，明显是人踩出来的路啊！”老人摇了摇头解释道，“不过老夫上次来也是快十年前了，实在记不太清楚的地方，还请大人见谅。”

“嗯，没事的，这都是人之常情嘛。”郑和无谓地笑笑，转过头来继续专心走路。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得前方探路的将士们一阵狂喜的欢呼，“有水啦！有水啦！”“国使大人我们找到淡水了，好大一片湖呢！”紧接着便是扑通扑通的跳水声，夹杂着他们脱去战铠袍甲兵器相击的脆响。

“哎，走了这么久的路，也没见岛上有个人影儿，好不容易碰上水源，让弟兄们好好歇会儿吧。”刚才一直跟在后面的吴瑄道，“可以啊，吴将军请自便。”郑和随口应道，自己也在湖岸边的巨石上撩衣坐下，随意挽起绯色朝服宽大的袖摆，弯腰双手举起一捧清澈的湖水，痛饮一口猛地泼向面颊。清清凉凉的湖水立时镇静了他被午后烈日灼烧得有些发痛的皮肤，任凭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苍白如玉的颈项滑入领口，也毫不在意，“啊，真的是太痛快了！”

“是啊，大人，想来咱们也有些日子没碰着这么大的湖和瀑布了，”南玄公在他身旁坐下，随手指指不远处那如银练般的瀑布，由衷地笑道，“这南洋诸国之中，鲁艾岛的风景真算是数得上号儿的…这山水好啊，养出来的姑娘也是尤其的热情豪爽、明艳动人——”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远处的密林深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只见无数矫健的身影唰的一闪。等他们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周围巨石上一大圈皮肤黝黑身材壮硕、身披草裙饰以贝壳的土著“野人”团团包围了。无数木制的箭尖、枪尖直指过来。

“全员听我号令！操戈，戒备！”吴瑄一声断喝，那些方才还泡在湖里的年轻士兵们瞬间跳了出来，看似狼狈却不失迅速整齐地抄起兵器，把郑和、吴瑄、南玄公他们护在核心。

“慢着慢着——”南玄公忽然叫道，郑和连忙站起身，抬手示意吴瑄停止下一步号令。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老人随手从一旁的矮树上扯下一片叶子送到口边，竟然吹出了一支调式奇怪音色刺耳的曲子。

诡异的曲声在风中飘飘散散持续了近半个时辰，那群人竟奇迹般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恭敬地低头行礼。

“南公，请问这是…？”郑和正疑惑间，忽然又听得另一侧的密林中一阵响动，紧接着，一架极其华美、竹质饰以花环的八抬大轿从中徐徐行出。在数名少女的簇拥之下，一位头戴五彩羽冠、身着短衣短裙、额间饰宝石、极其美艳妩媚的、甚至可以算是张扬的妙龄女子缓缓下了轿，一步一步地、挟着浓郁的花草芳香和浑身上下佩环相击的清响，穿过人群径直走到郑和面前，火辣辣的目光直望过来，微笑着勾唇说了句什么。

也许是那女子的目光实在太过灼热吧，郑和被看得委实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尴尬地垂下眼帘，微微侧身试图躲避。却见身旁的南玄公对着她俯身一礼，毕恭毕敬地用当地的语言说了一长句什么。那女子随后便笑着回了一句什么，明亮的双眸上下打量了一下郑和，笑得是愈发灿烂。

郑和：“……？！”

正尴尬间，南玄公终于换回了语言，对他轻声解释道，“郑大人没事啦，这位姑娘就是鲁艾岛的岛主沙娜尔大人，她是听见老夫会吹先岛主待客的乐曲才出来的，她非常欢迎大明船队的到来。”

“哦，那就好，多谢南公。”郑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上前一步端正站好俯身一礼，“大明国使郑和拜见岛主大人。”他话音刚落，南玄公便熟练地翻译出来，他们遂借着他的转述开始了对话。

“不必多礼，我尊贵的客人，”年轻妩媚的女岛主也随即上前一步，纤细的五指直接搭上他隐于宽大袍袖中的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我们这里…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么多男人了。”

听到这里，郑和的唇角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抽，但碍于身旁南玄公翻译的严肃认真，只好强忍着尴尬干笑一声续道，“岛主大人，我等奉大明皇帝之命巡使西洋各国，如今…想用丝绸、瓷器和茶叶，换取贵岛的淡水和粮草，不知……？”

“嗯，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们非常的富有，还有人告诉我说…你们也还很善良，对吗？”

“啊哈哈哈，”南玄公翻译完便笑了起来，郑和也被沙娜尔的热情和率直打动了，不由得跟着会心一笑，开心道，“嗯，的确是这样。我们大明的立国之本，便是与人为善。我们愿与四海天下，同享太平。”

“啊，那真的是太好了，”沙娜尔再次明艳地露齿一笑，直接道，“上轿吧！”

“嗯，什么？”郑和顿时一愣。

“难道…他真的要拒绝我吗？”

“哦不不不，当然不是，”南玄公连忙用当地语言直接回道，“郑大人…他非常愿意成为您的客人。”

“哦！”沙娜尔恍然大悟似地笑了起来，轻轻一勾手指，方才跟着轿子的少女们便蜂拥上前，举起一只巨大的花环套上郑和的脖子，进而笑着跳着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臂和袍袖，簇拥着他向轿子那边走去。

“啊南公，她们，她们这是要干嘛呀？上什么轿啊？！”郑和顿时大吃一惊，连忙挣扎着扭头问南玄公，瞬间脸红到了耳根，结结巴巴地问道，“等等等等！南公，他们要带我去哪啊？”

“哈，大人！这个女岛主他喜欢您，希望今晚能把您留在岛上好好款待您，”老人狡黠地露齿一笑，快速解释道，“她们就是这样的风俗，如果您不从的话，她们就会生气；她们一生气，咱们的淡水和粮食就全都没了！——好啦，大人您快去吧！”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听到这儿，郑和更是惊讶尴尬得目瞪口呆。那群少女不明就里，又不由分说地拉扯着他向前走去。

“哎呀，南公这怎么行啊？！您快跟她们说说，说说！”

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听到人群后方吴瑄清晰冷静的一声“等等！”。只见他一身戎装，分开人群大步上前，脸上带着温和理解的笑意对郑和道，“国使大人身为船队统领，焉能走开啊？此番差事，末将愿代为前往。”

“……？！”听了这话，郑和不由得一愣。他是真的非常惊讶，吴瑄今天这是怎么了？居然这么好心愿意帮自己了？若是放在从前，他难道不是…最希望看见自己尴尬出丑的么？

但由于众目睽睽之下时间的紧迫和自己多年修养的城府，郑和还是极快地压下了满腹的疑团，重新挂起那大明国使标准的亲切笑容回道，“嗯，那真是太好了！如此便劳烦吴将军了。”为了避免过于爽快同意带来的尴尬，他微微一顿，快速瞥了一眼沙娜尔，故意促狭地上前一步附在吴瑄耳边笑道，“吴将军气宇轩昂如日当头，相必…会是岛上姑娘喜欢的类型。所以…关于淡水及粮草补给事宜的商谈，就请吴将军多费心啦。”

“…？”吴瑄闻言也是一愣，但旋即便爽快地答道，“好的，郑大人放心吧！”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那群少女在南玄公的简单解释下，愉快地取下了郑和项上的花环套上吴瑄的脖子，同样一蹦一跳地扯着他的袍袖簇拥其上了轿子，欢声笑语着抬起来向来时的竹林中走去。

“似乎…上面那个人是谁，对她们来说并不重要…？”郑和的唇角不由得微微一抽，心下无语。自幼生长于大明严谨礼教和燕王雅正庭训的自己，也许真的不能理解这里如此开放的风俗了吧？

之后人群便渐渐散了，郑和刚想下令说没什么事儿就收队回船，南玄公又提示道，“呃，郑大人，方才沙娜尔大人又跟老夫说…现在先让岛上其他姑娘们陪陪吴将军，她自己还是要跟您聊一聊——她已经先一步去那边的待客厅等您了。”

“哦，好，那咱们过去吧。” 这总算正常些了，他心下一松，整整衣袍，大步跟上南玄公向前面走去。

“尊敬的岛主大人，郑和代表大明皇帝及船队上下数万官兵，感谢您的盛情款待。”片刻之后的待客厅中，郑和再次点头躬身施礼，毕恭毕敬道，“这些…是在下随身携带的一些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岛主大人笑纳。”他说着微微侧身挥了挥手，身后的三名内侍便上前一步，打开手中沉甸甸的木盒并排站好。南玄公急忙继续翻译起来。

“啊，郑大人真是太客气了，”盒盖一开，大明皇室最精美的丝绸、瓷器、珠宝美玉的光芒顿时点亮了整座木屋，沙娜尔不由得眼前一亮，激动道，“多谢大明皇帝的礼物。我真的太喜欢了！——郑大人辛苦了，快请坐！”

两人便在屋中分宾主落座，一番客气的寒暄过后，郑和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敢问岛主大人，陈祖义那伙海贼…可曾到过这里侵犯过你们呢？”

“哈，我们有弓箭、刀枪，不怕海贼，”沙娜尔眸中波光一转，自信地笑道，“再说…像他们这样的男人，或许也可以上岛来，不过——必须要放下兵器。”

“啊？”郑和顿时一顿，“那你们、你们岂不就成了…海贼的女人？！”

“哈，他们从来不来我的岛上作恶，所以我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海贼，”沙娜尔勾唇一笑，明亮的眸中隐隐涌起温柔的波涛，“我只知道——他们的家是海船，我们的家是海岛，海船漂泊四方，海岛固定不移… 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不在我的岛上作恶，我们就会善待他们，把他们和别的男人一样款待。”

“哦，原来是这样啊，”郑和沉吟片刻，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能问出什么线索来，只得装作理解地笑笑应道。

可哪承想，沙娜尔话锋一转，热情而妩媚地邀请道，“今晚，就请你的勇士们在岛上尽情狂欢吧，好好放松一下，明天下午晚些时候我派人接你们进王宫。”

“……”天呐，这——？郑和无语地腹诽道，顿了片刻才无奈地应道，“好的，那就麻烦岛主大人了。”

事情便这样进一步定了下来，郑和他们一行人又寒暄了几句看没什么事情便直接回宝船了，留下吴瑄一个人呆在岛上不知何处与姑娘们寻欢作乐去了。既然一个正使两个副使里只有他是真正的男人，位高权重又诸多抱怨，这次便由着他吧。况且就他一个人破个军法，想来也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来？

这一下午经历的尴尬和理念冲击已经够多了，郑和笑着摇了摇头，晚上回舱后又随便处理了一点公务便早早歇下了。

夜渐渐深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中天，宁静停泊的宝船在如镜的海面上投下她蔚蓝的阴影。令郑和怎么也不曾想到的是，一场巨大的、针对于自己阴谋，正在这氤氲的夜色中悄然酝酿。

啊啊啊各位放心！墨某真的没有＆不会坑哒！但这周今晚……先更一点点吧

嗯，首先，可以明确地讲，“鲁艾岛”这节的铺垫到此为止就全部结束啦，下一章——开始真真正正的超级**！

然后……下章的一大截墨某已经写好啦，但需要明天早上才能打上去，各位敬请期待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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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