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郑和没有想到的是,永乐四年四月二十八日那个如梦幻般温馨闲适的夜晚刚一过去,他、乃至他提领的大明船队,便遇上了起航以来最大的难题——船队携带的淡水不够了!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已料到,可偏偏又那么巧的毫无办法,恰如老天有意与他们作对一般:在渤泥时因为陈祖义的挑拨离间没能登岸补充淡水,在大风暴中总共只沉了两艘船偏偏有一条是水船,那日在旧港好不容易从井中一桶桶上来的小半船水竟然还因为掺了软筋散而被迫倒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水源真的是一日比一日拮据了。
“全员听令!从即日起船队上下严格实行饮水配给制:除最辛苦的当值掌舵掌帆水手每日多半桶外,其余人员不论身份地位官阶高低,一律每人每天一桶水。如有违令擅自多饮者,军法处置!”
第二天天明时分,郑和刚从软筋散的药效中缓过劲儿来,便急忙签下一道手谕。如山的军令乘着清晨的微风在洪亮庄严的喝报声中传遍海上,对未知命运的担忧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其实最初几天实践下来也真的还好。每天一桶水嘛,喝自是绰绰有余,还能省下近半桶沾湿布巾略微擦洗一下。虽然生活质量是明显下降了,不过也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郑和原本想着,这么撑到下一站古里似乎也不是不行,但他们又忽略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那次与陈祖义的交锋,他原本以为还算成功。船队中的龙江卫将士只阵亡了十几个,伤者四五十人,也都不是重伤。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但奈何随着船队一路南行进入热带地区,气温急剧上升,好多人的伤口因为保养不当、加之部分海盗的刀刃剑尖上又淬了毒,感染、化脓甚至溃烂者那是与日俱增。宝船上几乎所有的医士都借调了出去,那天答应“好好照顾他”的袁渊自然也不例外。
“啊,大人!大人对不起对不起!”那天傍晚郑和正在走廊里踱步想事情,刚一晃神,便被迎面跑来的郑南撞了个满怀。
少年急忙狼狈地扶住手中提着的、被撞得晃来晃去的水桶连声道歉,旋即又焦急地问,“请问您…看见小袁——不,袁医士——了吗?”
“嗯,没有啊,他不是…一大早就去战船上帮忙了么?”
“嗯好,那大人可知他是在哪条船上?属下有急事找他!”少年连忙问,提着水桶拔腿就要走。
“哎子明你——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找他?”郑和好奇道,进而目光落上他手中的水桶,不由得眉峰微微一蹙,“而且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正是缺水的时间吗?这提着半桶水到处跑像什么样子!”
“啊,大人还不知道吗?常将军伤口化脓发烧了,现在这又是熬药又是冷敷退烧的,伤口还要常拿清水冲了好换药,今天统一配给他的那桶早就用完了,属下这不是到处找人筹水去了么。南京守备军的兄弟都求过了,白少监也给了点儿,属下现在再去找找袁医士,看他那儿还有没有——”
“嗯,哪位常将军?”
“就是那位骁骑左卫威扬九司借调到龙江卫任千户的从四品常仙彧常将军啊,早些年据说也是燕王一脉,靖难之役中也跟着打过天下的——大人您…不认识?”郑南匆匆解释着,进而又搓着手催促道,“哎呀大人先别问了,王大人都要急死了!”
“算啦子明,既然情况紧急,你就别满处跑找水何借了,他忙了一天…想必也渴得很——本公那儿还有半桶,你们拿去用吧。”郑和微微抿唇思索片刻,脑海中隐隐浮现出那个蓝衣少年在一地伤者中奔忙抢救的身影,不由得道。
“嗯好,多谢大人!”郑南顿时高兴极了,拔腿跑进他舱里,熟门熟路地提了桶出来,“啊还有这么多呀!大人您不再留点儿?”他低头望了望手中沉甸甸的大半桶水,不由得吃惊地问。
“呃,早上忙一时忘记喝了,”郑和微微一笑,温声解释道,“没事儿的不用留了,本公不渴——救人要紧,你们都拿去用吧。”
“嗯好的好的,多谢大人!”少年激动地向他俯身就是一礼,“大人您真的是太好了,王大人要是知道准得爱死您!”
郑和:“……?!”
站在门口莫名其妙地踌躇了片刻,郑和还是提步向东边的舱房走去。他是真的非常好奇,那位骁骑左卫借调过来的常将军发了个烧,怎么会弄得他们家景弘这么着急?
“啊大人您也来啦?”刚一推开最东头医室的门,郑南欣喜的声音便扑面而来。
“嗯对,本公现下也没什么事儿,过来…看一下。”郑和微微点头应了一句向里间走去。
“见过郑大人!”他刚一露面,里间榻旁忙着包扎的于文远医长和两个小医士顿时停下手中的活儿向他行礼。
“嗯免礼免礼,各位大夫继续忙,本公就来看一下。”郑和连忙客气道。刚要走到于医长身边去问一下伤情,却猛然瞥见榻尾角落里一个抱膝蜷缩着的铅灰色身影。
“景弘?!”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愣了片刻才辨认出,那好像是…他的副使大人、兼多年的好友王景弘。真的很难以想象,平日里生活起居那么讲究、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清贵秀雅与从容的王大人,现在居然就这么…衣冠不整精神颓丧地瑟缩在医室的角落里!这位骁骑左卫的常将军受伤,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但由于好友状态不佳,郑和也不敢贸然多问。只得强压下满腹疑团收回脚步,踱步到于医长身边轻声问,“于大人,敢问现在常将军怎么样了?究竟伤在何处?冲洗伤口的淡水可还够吗?”
“啊,多谢国使大人和郑小将军出手相助。伤口上的毒已经解了,脓水和腐肉也已刮去,现在敷上药包扎好了,之后静养即可。”
“那…这烧退了吗?”
“还没有,老朽已经吩咐弟子煎药去了,再多用布巾冷敷一下,喝下药后发发汗,应该…问题不大。”于文远缓缓道。
“啊,那于老的意思是…仙彧他…不会死了?”正说话间,刚才瑟缩在角落里的王景弘竟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拉着于文远的手焦急地问。
“呃王大人,这点…恕老朽无能,不敢保证。毕竟伤口的失血量太大——倘若常将军能撑过今晚,或可保性命无虞。”老人望着眼前担心到几乎崩溃的他,踌躇了片刻才一咬牙说出了实情。
“不,于老您不无能!您是洪武开元以来太医院最好的院正之一,”但王景弘根本听不进去,固执地摇了摇头,近乎欺骗自己又佯装镇定地反问道,“本官相信,你一定可以保仙彧平安的,不是吗?”
“……”于文远长叹了一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时两个小医士包扎完毕直起身来,郑和这才看清榻上那人的伤势:他整条左腿几乎都被纱布包了起来,厚厚的一片雪白下依然隐有殷红渗出。再往上看,那人似乎不过而立,凌乱披散在枕上的墨色长发衬着男人因为失血过多而颇有些苍白的面容,但昏迷与憔悴依然掩盖不住俊秀疏朗的眉宇间那抹英武刚强,长得…倒是耐看。
“景弘不要太担心啦,常将军会没事的,”但看着好友这焦虑无措的样子,郑和也是心疼得紧,连忙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拉过他揽入怀中,低头伏在他耳边柔声安慰道,“要不…本公陪你守一晚吧?”
“不,不必了!多谢大人好意,”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王景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手反抱住他,反而不着痕迹地轻轻挣开了,“大人事务繁忙,下官还是想…自己单独陪陪仙彧。”
郑和怀中蓦的一凉,犹豫片刻后轻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好吧景弘,那本公出去了?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累着了。”
“嗯。”王景弘应了一声便迫不及待地转过身跪坐到脚踏上,还没等郑和出去便抬手握住了榻上那人的手。
郑和:“……?!”
“哎子明啊,本公…跟你打听个事情,”一出了医室,郑和终于憋不住了,一把拉过正要回舱的郑南迫不及待地问,“副使王大人和常将军这个…究竟——?”
“哎哟好啊大人!”他这么一提,少年顿时兴奋起来,收起平时的规矩礼数扯着他的袖子揶揄道,“真没想到啊,在海上无聊了这么久,连我们雅正端方的国使大人都要跟着听八卦了?!”
“这——怎么叫八卦呢?”郑和耳根蓦地一红,干笑着辩解道,“景弘是什么人啊?本公那是关心他!”进而毫不客气地隔着衣袖一把拧上郑南的手臂,“快,你小子到底讲不讲啊?”
“啊大人饶命,讲讲讲!”少年连忙夸张地痛呼起来,旋即又狡黠地露齿一笑,拉过他的手向走廊西边走去,“咱俩找个僻静的地方,属下给您好好讲讲。”
“嗯,那去…本公舱里?”
“哎呀大人那怎么行啊?”郑南摇头断然拒绝,“您也不看看您隔壁住的都是谁?白子木那家伙也就罢了,要是让长江水师那帮人知道,大明国使和郑小将军大下午的躲在一个房间里聊人家副使大人和常将军的八卦,咱这形象往哪搁啊?”
“那你说去哪儿?”
“到甲板上面啊!属下那天发现尾舵的台子后面有一小片地儿,特别适合俩人偷偷摸摸谈情说爱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大人咱俩也上那儿聊去!”郑南说着便拉了他的手顺着楼梯向上跑去。
郑和:“……!”本公和你——?!
“嗯,现在周围没人了,子明你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时外面的天渐渐黑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上中天,银白的清辉泼洒而下,面前广袤的西南大洋上悄然浮动的波涛闪着令人沉醉的光彩。
两人隐在夜色中避开众人的目光,兜兜转转终于跑到甲板最尾端的小平台上。夜晚的海风褪去了白日里的燥热,挟着清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郑和惬意地长出了一口气,弯起手肘趴在床边的栏杆上伸了伸腰,扭头问郑南。
“属下听南京守备军中的兄弟们讲,那位常仙彧常将军,早年也是燕王殿下提领的北平戍军中的,只不过当时年纪还小官职不高,靖难之役中随镇南卫一同出征,一路上倒也立下了不少功劳。后来圣上登临大宝遍赏群臣,他便也按军功擢了个从四品将军编入骁骑左卫,但那时——您和王大人都已经随王伴驾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儿了,所以不认识也是正常……”少年垮下身子往背后的台子边一靠,娓娓道来。旋即又忍不住喟叹一句,“哎呀大人您说说,常将军也没比属下大几岁呀,他怎么就那么好命生逢其时了呢?”
“你以为赶上靖难就是好事啊?多少黎民流离失所多少将士埋骨荒野,这些——你知道吗?!”郑和毫不客气地反问,飘忽的目光投向远方天边的星汉灿烂,喃喃自语。旋即又收起情绪佯作不耐烦地催促道,“说重点。之后呢?他和王大人怎么认识的?”
“哦,后来呀——其实常将军本来是沙场上弓马骑射出身的,并不擅长火器和海战,为人又坦诚率直,在骁骑左卫中当了一年多的差不知道又得罪了谁,报名下西洋的时候就把他给报上去了——而且还是那种不保留原军军籍的借调,他这不是亏大发了么——不过好在品级还在,所以住咱们这层。他虽然身在龙江卫,但到底不是吴瑄那水师一脉的,不跟咱们对着干之前。去年刚起航的时候,有一阵水师欺负王大人还有各位监军大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帮着说了几句话,还护着王大人跟几个水师将领打了一架……他人生的模样好,为人又正直坦率,王大人着实感激的很,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
少年絮絮叨叨地说完一大堆,郑和沉默了半晌才淡淡应了一句,“哦,那这次呢?”
“哎,这次不是那天上旧港作战么?常将军其实本来武功可以的,但后来为了护王大人一分神还是生生挨了一刀,伤在大腿上刀刃又淬了毒,出了好多好多血。然后又赶上那天一回去,王大人软筋散的毒就发了,根本起不来身,常将军久经沙场也没把这伤放在心上,结果没想到这天一热伤口化脓了,然后就发烧了,可把王大人给自责的呀——属下看得出来,这常将军虽然年纪不大,对王大人那是真好,王大人对他…只怕也是动了真情的……”
见郑和没有回答,少年又伸了个腰故作老成地叹道,“说实话,早先在京里军中,属下原是看不上‘断袖’此等行径的,以为那只是纨绔子弟豢养娈童的荒淫作为。但现在想来,其实…这漫漫旅途茫茫前路,倘若真能有一个人和自己风雨相携一路相伴,在自己最孤单最脆弱的时候送来一点温柔,想必…也是极好极好的吧?”
“嗯,是啊,现在连景弘都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可是本公呢?”他们原本轻松的八卦话题不知何时忽然沉重起来,郑和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口气喃喃道。失神的目光怔怔投向远方的夜空深处,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孤寂与酸楚呼啸着漫过心头。
“哎,大人不要这个样子啦,”郑南看他这落寞的神色,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连忙一个激灵转过身在他身边站好,结结巴巴地劝解道,“大人您…龙章凤姿军功卓著,如今…又以正使之身提领大明船队,您的能力与气度,是我们多少人终其一生而望尘莫及的…大人那么优秀,属下相信,总有一天您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一咬牙学着平时偷偷瞥见的、常将军的样子,抬手轻轻覆上郑和冰凉的手背,“然后,那个…如果大人实在羡慕的话,属下也可以…陪你…那样——”
“…呃,子明你——?!”此话一出,郑和顿时吃了一惊,面红耳赤地抽回手来,极为尴尬地回道,“不必了不必了,本公不羡慕!子明你千万别!”
他怔了片刻,又长叹了一口气道,“人家王大人和常将军那是真两情相悦,咱俩——瞎凑什么热闹啊?依本公看,子明你还是——好好挣了军功赶紧去娶兵部左侍郎府上的林二小姐是正经!”
说完,他一撩衣摆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剩下郑南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留在原地。
【开学前一天一小更哦】
这一更稍微虐了一下,下一更大虐!其实我们郑南小将军表面看上去特别促(sha )狭(diao ),但内在还是很温柔很照顾郑大人滴~
不过他的热情体贴和虎狼之词真的是吓到我们郑大人了哈哈哈
再说到靖难之役,表面上看带给了很多人飞黄腾达一步高升的机会,郑大人也是因为它名动天下一跃成为大明首宦的。但靖难四年,真的是他心底永远的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