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呢,虽说这一次没能抓住陈祖义,但到底还是正面和他们交过一次手了,对他们的人数武功及战斗力也有了一个初步的感知。虽然双方这次都有伤亡,但终究还是陈祖义先跑掉的,这一战也算是…让这些海上恶贼见识一下大明船队的威力,对其有所震慑了吧?
“嗯,还不错,”郑和满意地想着,已经阴郁了几日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他们一行人再次回到方才在战场上,有条不紊地组织官兵把杀掉的海盗就地掩埋、救治伤者、收敛牺牲将士遗体。
就这样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总算忙完了所有的事情。日影西斜时,船队终于缓缓驶离旧港再次起航,郑和长出了一口气踱回自己的舱房,抬手解下银色铠甲的束带,脱下来挂到外间屋角的衣架上。莫名其妙的,他忽然觉得这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轻铠竟有千斤重,努力挂上去之后,手臂竟也沉甸甸地抬不起来。
“哎,奇怪啊,虽然说都好久没跟人动手了吧,但也…不至于这么累啊?”他疑惑地想着,但念及自靖难之后自己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大爽利,倒也没有过多考虑,还是强撑着脱下染血的战袍,找了一身干净的银白色常服换上,“这也忙得差不多了,现在抽时间躺会儿休息一下,应该就能缓过来了吧?”
他这么想着便提步向里间走去,可还没走到一半,只觉得双腿一软,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便“砰”的一声跌倒在地。
“嘶——”本就脆弱的后腰重重撞上身后书柜坚硬的侧棱,顿时疼得他眼前一黑,倒吸了一口冷气。恍惚间,他忽然忆起大风暴那天在主舱门外走廊里时,那个蓝衣少年为了保护自己后背重重撞上舱板的那一幕,他…想必应该也是很疼很疼的吧?
坐在地上缓了半天,他总算挨过那一阵难言的痛楚,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地试图站起来,但他旋即惊恐地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居然都沉重得不能移动分毫!
“这……?!”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几个时辰前旧港井台旁那个少年医士义正言辞的警告,“难道这井水中真的掺东西了?到现在发作了?”不得不承认,自己、景弘,乃至那么多身经百战的水师将领,喝了那么多水都没有发现的事情,那个少年医士居然只抿了一口就觉察出来了!果然,不愧是清河袁氏的弟子,也难怪…她竟然敢用师门的名誉来担保……
郑和便这么坐在地上纷纷乱乱地想着,浑身上下的疲惫感是越来越强,连带着前几天已经消停了许多的胃部都开始隐隐叫嚣起来。就在他斜倚在墙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居然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大人!大人您…还好吗?”郑和努力睁开眼,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又是那蓝衣少年关切惶急的面容。
“水何,本公…”他刚一开口,便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啊大人别说话了,多休息休息保存体力。”他刚说到一半,便被袁渊“霸道”地柔声打断。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在墙边靠稳,放平双腿坐舒服一些。紧接着,和前几次一样,伸出三指探向他的脉门。
“……”这次郑和是真没有力气躲,只能苦笑着闭上眼睛任由她了。
“嗯,大人,属下在岛上猜的果然没错!——从目前众多士兵和您的脉象上看——这水中掺的,只怕是…软筋散。”片刻之后,袁渊缓缓道。
“软筋散?”郑和猛地睁开眼,“仅仅是这个么?本公以为…陈祖义怎么也会下毒什么的…”他疑惑地问道,但旋即又发现,自己似乎除了全身乏力不能活动之外,确实没有什么过多的不适。
“嗯,的确是软筋散,没有下毒。”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进而若有所思地解释道,“属下猜测,陈祖义这次之所以没有下毒,多半还是因为…砒霜之类的毒药下到水里,人喝了之后立竿见影当即毙命。咱们船队一下上岛那么多人,喝水总有先后之分,但凡第一个喝的人死了,其他人便不会再喝,那样,对军队的杀伤力其实并不大。但用软筋散呢,不会当即发作,可以使人毫无防备大量饮水,从而瓦解军队的战斗力,对他而言方是上佳之选——”
“只可惜啊,他终究还是算错了咱们喝水和药效发作的时间,所以在战斗中并没有对咱们产生太大影响。而且,那么大一口井他下的剂量也不太够——不过也难怪,软筋散即便是在锦——在京城各军中、江湖上,也都是千金难求,他们在海外…想必也就更贵更难买了吧?”袁渊解释完欣慰地勾唇一笑,清灵如水的眸子在日暮夕阳的映衬下更显得流光溢彩,看得郑和不由得心中一动。
“嗯,那袁医士的意思是,这次其实并没有给咱们船队带来太大的损失?”他沉吟片刻,问。
“嗯对,目前出现症状的,也就是大人您、副使王大人,还有那些和咱们一起喝水的龙江卫战士,大概也就四五十人左右吧,”袁渊轻松道,“大人不必担心啦,这软筋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休息五六个时辰,明天早上就能缓过来了!”
她顿了片刻,最终还是犹豫着问道,“那…大人,属下扶您…到床上去?”
郑和:“……!”
“哎大人就不要犹豫啦,偶然不提防被人药倒一次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对不对呀?”那句出口之后,他们极为尴尬地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袁渊先绷不住了开口道,“嗯,或者是…如果您觉得不方便的话,属下…把白少监叫来也可以…”
“呃…”少年的清亮无辜如斑鹿般的眸子大大方方地直接望了过来,郑和顿觉一阵无措。白子木吧…虽然上了宝船以后名义上成了自己的贴身内侍,但到底还是正五品的内官监少监。两人同堂为官,他现在这副样子叫人家来…也是不太合适。可自己…身上真的是提不起半点力气……
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闭上眼睛抿了抿唇努力掩饰心中的尴尬,嗫嚅道,“不必了,本公还是…”
“嗯好,大人放松。”不过幸好袁渊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不用等他说完,便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右臂搭到自己肩上,左手环过去揽住他的腰身,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动作极缓,可一转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坐到里间的软榻上了。
“水何你——?”郑和吃惊地睁大眼睛,他真的没有想明白,自己明明身量上比她高出不少,又完全使不上力气,她究竟是怎么…这么快就过来的?
“哎大人不要多想啦,”她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也不作解释,俏皮地勾唇一笑,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又拉过一边的薄毯仔细为他盖好,“大人为国事操劳,也累了一天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晚些时候属下再过来。”说完她便吹灭了案上的灯,轻轻掩上房门出去了。
屋内骤然暗了下来,郑和怔怔地望抬头望向虚空,半天回不过神来。少年衣袍间清清淡淡的药香仿佛还萦绕在鼻端,莫名带给他说不出的心安:不过短短半年的时光啊,昔日南京刘家港码头上那个慷慨发誓“为郑大人,为永乐天子,为我大明江山效一份力”的明朗少年,竟然都和自己产生那么多次交集了…
也许是因为软筋散的强劲药效吧,一向浅眠的他居然难得的沉沉睡了个好觉。再次醒来时,舷窗外的天已然黑了,蒙蒙阴影中,那个少年医士正坐在软榻下的脚踏边微笑着看他。
“啊,大人醒啦?感觉…好点了么?”袁渊眸中一亮,激动地问。
“…还好。水何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刚刚睡醒,迷迷糊糊随口问道。
“已经过戌时了,”她说着,小心翼翼的扶他起来靠坐在床头,取过一旁的软枕轻轻垫在背后,“那个…大人从早上上岛到现在还没用过饭呢,属下在外间炉子上热了红豆粥,大人要不要——?”
“呃,多谢袁医士好意,本公现在…没什么胃口…”现在彻底清醒过来,郑和只觉得口中微微有些发苦,胃里空荡荡的可又提不起半点食欲。
“但是这都快五个时辰了啊,大人一点东西都不吃…真的对胃不好,”那么直接的拒绝,她倒是半点不气馁的样子,身体微微前倾柔声劝道,“那可是属下最拿手的红豆粥了,大人真的不要尝一尝么?”她双肘撑在榻边托着下巴微笑看他,那清亮的双眸中再明显不过的期盼,倒看得郑和不忍心拒绝。
“…好吧,”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那…看在袁医士辛辛苦苦的面子上,本公就吃一点儿吧。”
“嗯,好!”他这么一应,少年顿时喜笑颜开,跳起身小跑着冲到外间,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进来。
郑和自然而然地抬手去接,可还没举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眸中顿时一黯,自己这个……
“唉,本公现在还是…先不吃了吧…”他失落地咬了咬下唇,犹豫着开口道。
“哎,这才几个时辰啊,药效还没过呢,”这一切,自然是被袁渊尽收眼底。她连忙在一旁的矮几上搁下碗,跑过来跪坐在脚踏上抬手握住他的五指轻轻塞回被中,“大人内力深厚,现在这恢复情况,已经算很不错的了——方才属下和于医长才去看过王大人,他还…根本起不来呢。”她说着安慰地笑笑,温热掌心的薄茧轻轻摩擦过他冰凉的指尖,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与安心便顺着手臂蔓延而上,细细密密直达心底。
“哦对了,景弘也…”想当好友更狼狈的处境,郑和不由得噗哧一笑。
“对呀,这就是了么,”见他开颜,袁渊也不由得释怀般地灿烂一笑。站起身端过矮几上的碗,复在脚踏上双膝跪坐下来,捞起半勺热腾腾的红豆粥,轻轻吹了几下,垂眸将勺微微靠近唇边试了试温度,递到郑和唇边。
“……!”郑和又是一怔,虽然他知道自己现在手臂无力抬不起来端不住碗,要想吃饭只能靠她,但还是…毕竟说到底…这可是他离开云南入都——不,甚至长大以后——第一次被别人喂着吃饭呢!记得当年在北平燕王府里、乃至靖难之役时,不论自己伤得多重病得多难受,也都是自己撑着胡乱吃几口或者根本不吃的……
“哎,大人不要…了,一会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少年柔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郑和默默抿了抿唇咽下最后那丝尴尬,闭上眼含住面前的勺子。香甜浓稠的红豆粥顺着勺柄微微倾斜的角度滑入口中,熬煮了多时早已成半流沙状的液体抚过舌尖,仿佛一瞬间便唤醒了他麻木多时的味蕾。吞咽下去的一刹那,融融的温暖竟奇迹般地抑制了胃中的翻涌与绞痛,取而代之的,是那无比令人舒适放松的熨帖感。
直到这时,郑和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饿很饿了。
“嗯,大人觉得…怎么样啊?”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少年微仰着头满含期待的笑容。夜晚屋内橘黄色的暖光柔柔映上那如水般清透的眸子,愈发衬得其中隐有星辰闪耀。
郑和不由得被感染得勾唇一笑,“袁医士做的粥,真的很好吃。”
“嗯,是吧?”听到他的夸赞,少年得意地扬眉一笑,“这红豆薏米粥,可是属下最拿手的呢!当年在京里家中闲暇时一煮,那简直是——满院子飘香,引得恨不得京城各处医馆坐诊的师兄都跑过来吃!”
“啊,这么夸张的么?”
“那是当然啦,”少年用力点了点头,继续自吹自擂道,“嗐,遥想当年这朝都内外长江南北的清河袁氏弟子中,谁人不知我袁渊袁水何上可登堂入室悬壶问诊,下可入庖下厨洗手做羹?”
她顿了顿,又盛起一勺,吹过之后自然而然送至郑和唇边,“平时那么多人争着抢着惦着念着都吃不到的美味,今天属下可是只给大人一个人做的哦。”她说着顽皮地眨了眨眼睛,郑和心下一笑,顺从地微微张开嘴又吃下一勺。
他们便这样说说笑笑了很久,不知不觉中郑和发现自己竟吃完了那整整一碗粥——以他平时那破败寡淡的胃口,决计是吃不下这么多的。
“嗯,大人这才对嘛,”袁渊满意地放下碗直起身,“属下听子木和阿南——不,白少监和郑南将军说——据说…大人平时吃的很少啊,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吃早饭的,要是再忙起来,午饭晚饭也是要么胡乱吃几口要么干脆省掉,此话…可当真呀?”
“呃,其实…”其实郑和被她明亮逼人的目光看得又有些无措,微微低头嗫嚅道,“本公有时…忙起来也就顾不得了,还有好多时候…也没什么胃口,所以就…”
“哎,这怎么行呢?”袁渊顿时惊讶地质问道,进而又放软了声线柔声劝道,“属下知大人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勤劳王事,日日夜夜为朝廷和陛下心中的永乐盛世操劳,但也…不能不好好照顾自己呀?”
“大人如今正当盛年,已是绯袍金带名满天下,现在又提领船队巡使西洋,未来还有数不清的功勋等待您去建立,怎么能年纪轻轻就因为饮食失宜劳逸失度而落下病根儿呢?”
少年明亮炽烈的目光直直望了过来,其中的心疼与体贴几乎满而溢出,郑和只觉得孤寂了许久的心底无声涌起一股暖流,连眸底,都微微有些湿润。
“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啦,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下,试图掩盖心中的波澜。
“哎,属下知道大人能忍,但每次胃疼起来多难受啊,属下是真的不想,看大人每次都那么痛苦……”少年的声音轻轻软软,仿佛最细腻的羽毛,缓缓拂过他千疮百孔的生命。
“船上大灶的饭菜不好,大人的事情又忙,属下既承蒙少监大人提点,有幸做了大人身边的医士,自然就要竭尽全力照顾好大人啊!”她说着便直起身,撤去床头的软枕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平,白皙韧长的右手自然而然地伸进毯下,隔着里衣轻轻揉上他的胃腹。
“水何你——!”他顿时吃惊地睁大眼睛,但苦于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便只得又…任由她了。
“大人方才刚吃过饭,因为中了软筋散的缘故,又没法起来活动,这样直接睡觉的话,只怕积了食夜里又该疼起来了——”
“所以本公方才说…就不用吃了啊?”
“哎,那更不行啦!大人这么忙了累了一天,又因为怕胃疼什么东西都不吃,长期下去,不就把自己的身子生生熬坏了吗?”袁渊半嗔怪道,进而又柔声解释,“倒不如吃些东西,然后这样揉揉——顺时针的可以帮助消化。古人有道是‘胃不和则卧不安’大人要是长期胃中不适的话,只怕…夜里也睡不安稳吧?时间一长,就连带着气血也亏虚了。”
郑和早年跟随道衍大师,倒也略通些医理。静下心来仔细一想,自己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但本公现在…都已经折腾成这个样子了,还能怎么办啊?”他苦笑一声,无奈地问。
“哎,怎么没有办法呀?”少年惊讶地问道,但手下的动作却是轻柔平缓一刻不停,“从小爹爹便教我们说,急性胃疼止痛的方法多种多样,针灸推拿刮痧拔罐什么的都可以,但要想从根本上治好胃病,真的只能靠养,更要靠——医者和病人的配合。”
“……”
“嗯,所以啊,既然大人为国事操劳,来不及照顾好自己,那就…属下来…可以吗?”她说着收回手来托住下颌伏在榻边微笑望他。
“嗯,好。”郑和怔了半晌,才艰难地从惊讶感动到几乎哽咽的喉中吐出两个字。
他静静地望进少年清透如水的眸子。这…大概是十二岁背井离乡去势进宫二十二年来,第一次有人愿意这么慢下脚步抽出时间,陪他照顾他关心他的饮食起居了吧?
这样想来,下西洋以来所受的一切病痛和屈辱,似乎…并不算太糟?
哈,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更出袁水何同学和郑大人感情升温最快的这段啦!各位觉得怎么样呀?其实我们家郑大人超级傲娇,袁水何同学也是特别…小狼狗的呢~
嗯,她就是那种外表明艳张扬实则温柔细致的小姑娘呢!
然后…因为墨某是北中医针推专业的哈,所以文章中用的医理知识,全部成立!各位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参考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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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