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府。
田农乐在逗弄笼里的金丝雀时,穿着浅蓝色襦裙的女婢恭敬地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苦药。
她敛眸站在一旁,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
田农乐放下镶金的逗鸟棒,背手走近,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女婢,没有接。
多年浸润,他早已养成不怒自威的本领。
虽拖着病体,气势却很足。
眯着眼睛看向女婢时,像极了庄府真正的主人。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金丝楠木桌前,右侧一面容姣好的女婢忙上前拉开椅子,扶他入座。
田农乐轻叩了一下桌子,那穿着淡粉色襦裙的女婢就上前接过浅蓝色襦裙的女婢手中的苦药。
庄府的规矩——二等婢女才可着浅蓝色衣裳,往下便是淡粉色、鹅黄色及天水碧。
分明的等级被掩盖在花团锦簇内,好不热闹。
田农乐摩挲了会手上的玉扳指,这才看向僵持住的二人。
半晌,缓和了语气,问:“扶涟,夫人还好吗?”
扶涟抬起巴掌大的脸,眼神中似有怒气,不卑不亢地回:“小姐已歇下了,唤奴婢来看着姑爷喝药。小姐还嘱咐,若是您家侄儿还是不愿改名换姓,也不好强迫,自可归乡,明日她亲自去旁支挑合适的过继。”
说罢,她将一直举着的托盘自顾自放到桌上。
田农乐长长喟叹了声,好脾气地笑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家中困苦,小祖也不懂事,等我今日闲了定好好教他。”
他拿起碗一口气将药喝了下去,身旁的女婢适时拿出一方手帕。
田农乐轻轻擦拭了会,打断了扶涟又要张开的嘴巴,“你先回去,等我今日忙完再回来陪夫人。”
说罢,他起身从暖阁走入卧室,吩咐道:“更衣。”
等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素面刻丝袍子出门时,扶涟已不见踪迹,桌上的碗勺也被一并带走了。
田农乐对着铜镜整理了会,吩咐女婢,“去买上两份青梅酥和胭脂桃红酥,要城南那家的,买回来就放桌上。”
“是。”
-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到了这瑞阳县最繁华的地界儿。
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掀开车帘,人还没走出来,田农乐忙不迭上前。
他虚扶着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景温书,真情实感夸赞道:“总是听闻景大人天人之姿,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景温书弯了眉眼,笑吟吟回:“今日叨扰您了。”
二人虽是初见,却亲密无间如手足,将一干侍从远远落在后面。
田农乐在生意场上厮杀了几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炉火纯青,自觉早早就在幕后之人的帮助下将眼前人的底细摸了个清楚。
二楼最豪华的雅间内。
田农乐正襟危坐地看着半倚着的景温书,倒了杯茶递过去,笑道:“景大人为国为民、两袖清风,我没有不帮的道理。”
他在试探。
刚上任的芝麻官,若说囊箧萧条倒也有可能。
可面前的人是商贾之子,还是堂堂探花郎,委身于小小瑞阳县,怎会沦落到借印子钱。
分明有诈。
景温书垂眸苦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把火烧得太过铺张扬厉,家中走街串巷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可府中还有若干仆役要养。”
他话说到一半堪堪止住,低头啜饮了一口茶。
铺张扬厉。
不知真假。
田农乐呵呵笑起来,忙说了些体面话奉承。
高高在上的探花郎是一朝失势还是另有所谋,都与他这种牟利的商贾无关。
毕竟他背后从不露面的大人物才是真正的贵不可言。
他若是想借势平步青云,便是大错特错了。
念及此处,田农乐忙不迭饮了口茶按耐住勾起的唇角。
又想起他有机会在大人物面前露脸的契机,掌心微微发汗,眼波流转,再开口时,已换上了一副相见恨晚的面孔。
“大人腰金衣紫,众兄弟都怕得很呢。”
他点到即止,景温书也不恼,捻了块云糕入唇,再开口时已是纡尊降贵。
“我自是与你有缘的。”说罢,长长的喟叹了一声。
“是呢,您可称得上是我田家的再生父母。”田农乐笑,说出早已在心里打了八百遍草稿的话,“家中老人愚昧,侄女二娘多亏大人发善心救下,不然已阴阳两隔了。”
景温书挑眉不语。
“大人善举颇多,怕是已经忘怀了?”见没有回应,田农乐有点赧然,耳根已红了起来。
景温书微微张大了嘴巴,似是回忆起来了,微微一笑。
田农乐见状,赞美的话滔滔不绝说出口。
景温书笑得更甚,全盘将赞美揽了下来,又嫌不够似地添油加醋:“世上男子,哪有看见了哭成泪人的小女娘却不帮的理呢?”
田农乐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对小辈的担忧之情,“我这侄女命苦,大哥大嫂早早离世,她一人拉扯着弟弟,却因貌美受此磋磨,世上女子多不易啊!”
景温书不语,只是摩挲着玉盏,喟叹了口气。
良久,话锋一转。
“说句掉脑袋的,当今圣上不让民间放印子钱意欲何为,又有谁能知?”
田农乐不敢应和,只是讪讪点头,夹了一筷子面前的佳肴放到景温书碗里。
二人闲谈了几柱香的时间,散场时还颇有些意犹未尽。
田农乐那不重要的赔钱货侄女,此时此刻成了两个男人间秘而不宣的纽带。
一墙之隔。
端坐着的林峦轻笑,抿了口茶,眼底是难以读懂的神色。
他轻叩了两下桌子,刚还空无一人的房间霎时多出来一个从房梁上跳下来的束衣男子。
林峦淡然道:“跟着他。”
无许并未多问,应了声就退下了。
景温书看着田农乐离开的背影,转身敲响隔壁的房门,行了个礼。
屋内,林峦一人端坐着,见他来了,淡淡点了点头。
林峦自幼习武,耳力极佳,几里外的风吹草动也难逃他的耳朵。
因此,景温书来这间房并不准备浪费时间和他再说一遍刚刚的虚与委蛇。
果不其然,他刚坐下,林峦便下了结论,“幕后另有人纵横,此人或许不知。”
景温书眯了眯双眼,不解道:“殿下,庄家乃瑞阳县数一数二的富商。”田农乐又是庄家唯一的女儿的赘婿,今日来的是他还是庄家,平日在这县域内放印子钱的是他还是庄家,他是庄家打磨好的刀刃,还是不趁手的逃兵,这些都未可知。
若是他一人所为,未免太胆大包天。
若是庄家授意,这幕后之人倒也好揪出。
林峦挑了挑眉,问:“你这探花……”是买通了主考官得来的?
他话未说完,话里的意思却十分明朗,景温书一时哽住,好不容易生生止住自己的嗤笑,举起酒杯看了眼窗外。
早就听师长说过太子殿下一双薄唇生得如同世上最锋利不过的剑,今日才第二次见面,便知其滋味了。
他思绪早已飘回了京,准备在酒席上好好和众人说上一说。
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遥遥和一桥上女子对上眼。
这段时间装纨绔装得深入骨髓,景温书下意识便将手中酒杯举起,和多日浸润在酒楼时如出一辙地勾唇笑起来。
刚轻酌了口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婢女便迅速关上了屏风。
景温书放下酒杯,看向难以琢磨的太子。
对面的太子殿下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陈述道:“装得太假。”
-
是夜,万籁俱寂,更长漏永。
寂静的田家村内,一匹骏马飞驰而过,飒沓如流星。
骑马的人穿着身不甚适宜的长袍,却并不影响动作,只听“吁——”得一声,他勒紧缰绳,到了一户平平无奇的人家前停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巷内窜出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
林峦用几乎是气音的声音问:“无碍?”
问寻摇了摇头,牵过马,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呈给林峦。
林峦接过后并未查看,直直塞入袖口,拍了拍在这守了一整天的暗卫的肩膀,轻声道:“回去吧。”
“是。”问寻牵着马离开。
林峦看着紧锁的大门,略微往后走了几步,脚轻踩于地,轻而易举地翻墙入内。
到了屋内,他轻拍了拍身上粘到的灰尘,随意转身。
一回头,正好对上一双懵懂的杏眼。
田弄溪忙于制作樟脑丸,刚洗漱完准备歇下。
此时,装满了水的木盆正扬在手上,一副要泼不泼的样子。
二人面面相觑。
半晌,田弄溪放下手中的盆,打了个哈欠,说:“这墙还是太低了。”
林峦看着她被水汽熏红的眼尾,轻咳了声,莫名应承,“是可以砌高点。”说着,接过她手中的盆端到墙角处倒了下去。
田弄溪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困倦不已,自顾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峦要解释的话卡在喉咙里,想了想,扭头将怀中的糕点放到灶台上。
他有什么好解释的?他的事难道不比田野间那点事重要?大不了明日多上点心。
林峦出灶房时,视线扫过田弄溪紧闭的房门,不由自主想。
待洗漱完毕,林峦这才打开信封。
一封信和一张被附在信封后面的纸条随着动作掉了出来。
信字迹娟秀挺拔,是远在京城的母后所写,林峦仔细端详,将信中信息和关切尽数收入囊中。
相比之下,纸条的字迹就显得格外歪歪扭扭,是他那习了十几年字还写得如同稚童般的暗卫所写。
【田姑娘并未与田农乐联络,另:今日去了瑞阳县县城,和种子摊老板交谈甚欢,带回家中。】
写得如此吃力,偏要写些乱七八糟的废话。
种子摊老板?
什么人都往家带。
林峦轻嗤了声,将纸烧尽,吹灭烛火。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牧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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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度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