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婉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毓庆宫惇本殿。
这里是太子平时读书见客的地方,此时灯火通明,却悄无人声。
石氏带着两个心腹嬷嬷站在外头,她面前,几个侍卫挡住她去路:“太子爷不见人,您请回吧。”
石氏没想到如今惇本殿的侍卫都敢拦她了,有心发作,却想着太子便在里面,克制再三,终于还是强笑道:
“我只是来给爷送吃食,更深露重,爷吃点暖和的,免得伤了身子,还请通传吧。”
谁料两个侍卫无动于衷,还是檐下新来的贴身太监福元看到了,回身进去通禀,放了太子妃进来。
两个侍卫让了路,石氏跟着福元走在廊上,脸上仍旧带着淡笑,细看却很僵硬。
就这么走到东暖阁前站定,福元进去通传了,石氏迈步进去,便见太子只穿一件薄薄的家常青色锦缎袍子,手上随意挽着串褐色佛珠,靠坐在圈椅上。
石氏霎时顿下脚步,痴痴的目光划过他眉眼。
太子的母亲赫舍里氏是族内有名的美人,康熙亦是一表人才,他们的孩子,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太子自小俊美娴雅,哪怕是如今被狼狈禁足,也足以令人心折。
石氏不免目光怔忪,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垂下头去福礼:“太子爷吉祥。”
太子胤礽嗯了一声,这才睁开眼望过来。
而石氏见他终于理会,忍不住便含泪哭诉:“爷,妾好歹是您的正妻,如今见您一面,倒比登天还难了。”
胤礽见状淡道:“哭什么?你这不是见到了吗。”
石氏只觉他冷漠无情,脸上泪水更甚,勉强收拾起来,亲手打开带来的食盒。
一盏细细煨好的羊肉羹,几碟子饽饽和点心。
然而胤礽看着,却没什么胃口,只道:“福晋有心了,只是孤不饿。”
石氏手一僵,深吸口气:“爷,您若是生妾的气,就罚妾好了,大可不必折腾自己的身子啊!”
她闭了闭眼,跪下来:“妾错了,妾不该向皇阿玛通禀您带着德柱他们出宫玩乐,但妾只是担心您,何况您和皇阿玛父子之间,又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的?”
她泪水涌出,宫人见状亦是俯首,一时殿内乌压压跪了一地,寂静无声。
胤礽垂目望着他们,只是不语,半晌才忽然轻笑一声:
“福晋,你总是这样将皇阿玛挂在嘴边。孤有时候都分不清,你是嫁给了孤,还是嫁给了孤的皇阿玛?”
这话!众人皆出了一身冷汗。
“爷……!”主子言语不忌,哈哈珠子福堂忍不住出声提醒,又抬起头警告地环视众人一圈。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石氏却执着道:“妾对爷的心天地可鉴。”
“是吗?”太子不置可否,叹口气,“无论如何,德柱他们都死了,惇本殿里里外外的人几乎都被换了一遍,这样——”
皇阿玛该放心了吧?
胤礽没有说出口。
一众人噤若寒蝉。
直到石氏蓦地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被太子打断了。
“够了。”太子闭了闭眼,勉强温言道,“你累了,福晋,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石氏:“爷!”
胤礽目光强硬起来,冷漠地挥了挥手。
太子妃最终只得走了,侍卫和太监亦退了出去,没人敢进来,还是惇本殿唯一的嬷嬷出来收拾残局,给胤礽上了碗热酥酪。
胤礽并不用,只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死了一般。
嬷嬷在边上候了一会儿,到底是看着他长大的,心疼道:“保成,吃点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胤礽吐出口气:“嬷嬷,不饿。”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光摇曳。
酥酪慢慢凉透了,嬷嬷看他一丝品尝的心思也无,只好熄了热一热的念头,准备端下去。
却在这时,胤礽冷不丁道,“梁九功今日来了?”
嬷嬷道:“是,梁谙达奉圣上口谕,护送三位小主来了。”
胤礽便笑道,“小主?”他忍不住摇头,“孤都跟皇阿玛说了,孤不喜欢男人,皇阿玛还是不放心。”
“嬷嬷你看!他如今是真的不信我了。”
“不是的,保成……”嬷嬷叹口气,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她脑海里想到皇上往日待保成的好,想到皇上亲自照料刚出生的保成,皇上将刚满周岁的保成立为太子,皇上为保成重用赫舍里氏。
而保成亦是濡慕父亲的,嬷嬷至今记得小小的保成看着皇上的崇拜眼神。
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嬷嬷心中怅然,两相静默,直到胤礽吩咐道:“罢了,请嬷嬷传福堂进来吧。”
嬷嬷忙应了,见他睁开眼,面色如常而眼神如冰,心中一颤。
忽然她想到一事,补救般笑道:“说起来,有个新来的格格,知道爷爱吃羊肉羹,特意去提了膳,眼巴巴等着,偏保成又没去。”
“咱们保成天之骄子,又生得如此好模样,多少女子爱慕着呢,快不要怄气了。”
还有这事。胤礽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牵动嘴角,随口笑道:“哦!看来偌大宫里,除了嬷嬷,还是有人真心念着孤的。”
*
毓庆宫,继德堂某个小院里。
林婉不知道晚饭的羊肉汤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美丽误会,她吃得很香,吃完在屋里走动消消食,入夜就睡了。
无事小神仙。第二日在明媚的阳光中醒来,林婉舒展了下筋骨,愉快地开始干活。
昨日做了大扫除,算是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今日趁着日头好,该把各种家用都拿出来晒晒。
说做就做,林婉和绿枝开始忙活,而揽月忙活完重活,在清点他们的身家。
昨日领了格格的月例,除了被褥炭火这些,另有两身时新的衣裳,两匹杏色的菱花布,外加二两月银。
至于小院里原本的库存,除开拔步床、案几茶桌这些,就两只描了兰花的白瓷细颈花瓶,并一幅写着“蓬莱阁”的大字,没落款没装裱,也不知道是前任哪个人才落下的。
一贫如洗,不过在收拾时发现了个惊喜,东厢一堆没用杂物中居然藏了个灶台!
林婉推测东厢本来就是厨房,只是废弃了。
如果能重新用起来,哪怕只是把提膳热一热,她也能随时吃到热乎东西啦。
林婉还在这儿想入非非,那边小蛮子从墙角下偷偷摸摸过来:“格格主子!大事不好啦!太子妃娘娘病倒了!”
咦?昨天太子妃明明还好好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个晚上就病倒了。
主母病倒,林婉等人按规矩得去侍疾,但太子妃明言了不见人,便罢了。
林婉乐得继续做咸鱼,顺带还不用每日早晚请安了,真好。
她继续晒她的家具,谁料小蛮子过了一天便跟她相熟了,左看右看,凑过来道:“格格主子!奴才有点事儿要告诉你!”
哦?林婉洗耳恭听,便见小蛮子报恩似的,低声说:
“格格,奴才给您提个醒,您心里有数。咱们这位太子妃娘娘并不受宠,太子爷经常跟她闹矛盾呐。听说昨晚娘娘去惇本殿,红着眼睛回去了……”
啊?还有这事!
林婉一愣,后知后觉地发现小蛮子是个八卦圣手、消息灵通。
林婉不免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小蛮子憨憨一笑:“那个,小厨房刘谙达是我干爹……”
好吧,怪不得,这是个有“后台”的!
虽然这个“后台”的大腿没那么粗(真粗的话早把小蛮子调走去肥差了),但多少知道点消息。
再联想昨晚的羊肉羹,怕不是刘谙达特意给他们留的。
林婉再次后知后觉,紧紧握住小蛮子的手,激动得眼冒泪花:“好好好,太好了,有你在,咱们院里吃饭不愁了。”
揽月:……
真的好想提醒她,昨晚他们是捡太子爷的漏,第一该感谢的是太子爷……
算了,林婉全把太子忘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拉着小蛮子问八卦。
狠狠吃了一波瓜之后,终于提到太子,然而却是——
林婉:“所以那个……太子真是断袖吗?”
揽月:“……”
揽月终于忍无可忍了:“格格!!您别打量我没听见!”
小蛮子也是噗地一声喷出一口茶水,然后认真想了想,摇头:“这这这,这应该,”他迟疑地一顿,“……应该不是吧?”
要是太子爷是断袖,那岂不是意味着毓庆宫绝后了!
这也太可怕了,皇上会疯掉的。
小蛮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林婉见状有些失望,看来小蛮子也不清楚个中内情。
好可惜,还以为有劲爆八卦可以听呢。
揽月看她表情都快被她气死了,自家格格怎么就那么爱听热闹呢!
她忍不住谆谆教诲:“格格!这可是宫里,得小心行事!”
林婉从容又无辜道:“我知道啊,这不是在家里吗,要是在外面,我肯定把头低低的,什么话都不说,什么都没听见。”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揽月这下没话说了,林婉自觉自己很机智。
直到晚膳时候,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因为太子妃病倒的缘故,毓庆宫众人更加低调,很不幸,这次晚膳是真的没有了。
天可怜见,这还是大冬天呢,天冷容易饿啊!
林婉忍了又忍,一忍再忍,最终还是派小蛮子跑一趟小厨房。
没饭吃,整俩馍馍也行吧!
这次小厨房可没有羊肉吃了,只翻出来两张炊饼子。
这饼子有点像后世新疆的烤馕,只是上面佐料远没有烤馕丰富,只撒了点盐巴。
毕竟按这会儿的观念,馕只是迫不得已的时候(比如行军时)拿来充饥的,没那么多功夫给它整得好吃。
幸好林婉早有准备,给了小蛮子一个神奇小瓶。神奇小瓶里不是别的,正是她自制的“三香粉”——辣椒、胡椒和孜然混成的粉末。
这里面最珍贵的是辣椒粉,倒不是说宫里缺辣椒,辣椒是明朝末年就有的东西,只是宫里贵人们吃得清淡,不爱那玩意,也就底下太监宫女好这一口,而且一般都是整根辣椒嚼着吃,提神得劲。
总之就是宫里没有辣椒粉这种吃法。因而刘谙达接过小瓶闻一闻,几乎觉得小蛮子是在胡闹。
刘谙达其实很年轻,三十多岁年纪,在小厨房并不受重用,一般负责小格格们的食点。
昨日难得伺候太子膳食,是因为太子爷几日不传膳,厨房总管秦谙达急了,征用了所有灶眼,琳琅满目给太子爷弄了个“满汉全席”。
可惜太子爷并不买账,到头来便宜了林婉几个。
这次虽然不知道辣椒磨粉是什么吃法,但看在小蛮子的份上,刘谙达还是把馕热软了,三香粉均匀撒在馕上,顺手掰一块尝了一口。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三香粉的助力下,馕都不显得干巴噎嘴了,多嚼几口,奇了,鲜辣焦香,居然越吃越好吃!
刘谙达几口把掰下来的那块咽了,默默看了无知无觉的小蛮子一眼,悄悄地又对烤馕伸出了罪恶的双手。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个男人的声音:“刘谙达,你做什么好东西了,老远闻着香!”
那人应当身量颇高,说话间几步就进来了,小蛮子都来不及躲,就这样撞了个正着。
三人面面相觑,刘谙达咕咚一声咽下烤馕,干笑道:“哎呀,居然是福堂大爷。”
福堂对他微微颔首,目光从小蛮子身上掠过,认出他是毓庆宫后院的太监,没有过多好奇。
他更关心那味道,诧异道:“一进来更香,姓刘的,你做烤羊了?不应该啊,爷这些天又犯胃疼,吃不了那些。”
这些日子整个小厨房紧着太子爷一个,福堂便以为他这负责格格灶眼的在倒腾太子爷的吃食呢。
刘谙达汗都下来了,咳了一声:“咳,回福堂大爷,那倒不是烤羊——”
福堂随口:“不是就行。爷多少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好容易松口提膳,你这里这么香的是什么?赶紧给爷送去,再要一份松茸粥,没有就现熬,赶紧的。”
刘谙达:“……”
刘谙达往外看了看——秦谙达呢!往日总往太子爷跟前凑的秦谙达呢!
正要他的时候没人了!
而福堂还在催。
刘谙达无法,默默地看了小蛮子一眼。
小蛮子顿感不妙——
完了!
看样子,到手的晚膳它飞了!
*
林婉坐在房里期待着她的晚膳,结果小蛮子灰溜溜回来,却只带给她几个馍馍,以及一个不幸的消息。
那就是她的烤馕,她花了五吊钱孝敬刘谙达并请他热的烤馕,
哈哈,被截胡啦!
而且截胡的人还是太子,她都没处说理去。
是人吗?啊?这是人吗?
堂堂储君,正经饭不吃,大晚上来抢她的饼?
林婉含泪怒吃两大个馍馍,一边噎得慌一边扎小人。
*
与此同时,毓庆宫惇本殿。
胤礽闭门思过,写认错的条陈,然而越写越心烦,灌了满肚子茶水,没胃口,饿得犯胃疼。
烛光下他的脸色甚至有些阴沉。
其实胤礽生得肖母,五官俊美温和,唯有眼睛肖父,冷下神色的时候,眼珠子像鹰隼一般。
小时候也就罢了。如今长大了,和皇父就像两只斗鹰。
饶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瓜尔佳福堂,进来时也被他这模样吓一跳,越发小心翼翼。
胤礽只许亲信近身,偏毓庆宫宫人刚被皇上换了一通,连太子从小到大的贴身太监都被带走,换了新的福元来。
胤礽厌恶他们的接近,所以殿里空荡荡的无人伺候,福堂进来后,赶紧给太子换茶,剪烛花。
烛光晃得眼睛疼,胤礽没好气地把书往桌上一扔:“干活仔细着点!”
福堂俯身告罪,心里直叹息,这位祖宗爷本就在怒中,太子妃昨晚一闹,爷气性更差了,这可怎么是好?
他沉默不语,而胤礽又道:“什么味道?”
福堂这才想起来手边的食盒,轻手轻脚提过去:“爷不是说吃粥么,这是小厨房刘谙达做的松茸粥,还有这个烤馕……爷您别皱眉!奴才这就提出去。”
“算了。”胤礽往圈椅上一靠,疲惫道,“拿过来。”
福堂便把松茸粥、一碟切得整整齐齐的烤馕、几盘子小菜摆到桌上。
胤礽吃了两口松茸粥便放下了,抽出帕子轻轻擦嘴角,一点眼神都没分给烤馕。
就在福堂想着是不是全撤下去的时候,他终于纡尊降贵地施舍了烤馕一眼,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福堂提心吊胆地看着。
然后就见太子咽了下去,吃了一口又一口,越吃越快,直接把整碟烤馕吃完了。
吃完了!
福堂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觉得太子被鬼上身了,却见太子慢条斯理地擦手,蹙眉道:“什么怪味儿,下回别进了。”
福堂:嘿!这熟悉的嘴硬,看来不是鬼上身。
他心里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应下来。到第二日、第三日,果然没再进那古怪做法的烤馕。
还是胤礽被各种各样的粥(秦谙达觉得太子爷几日不吃,得进粥养胃)荼毒了两天,终于忍不住,勾手叫他过去。
“……那天的烤馕呢?”
福堂一脸正直:“您不是说不要进了么?”
胤礽一双眼睛冷淡地盯着他,沉默不语。
福堂便懂了,只是吧,这事儿……
“那烤馕上的辣粉子,是您后院一位格格的,只有她那有啊。”
哎,早知如此,那天该直接给点银钱,把那瓶辣粉子要过来。
福堂心想着,却见太子眼也不抬:“现在去拿。”
福堂指着自己:“奴才去拿吗?”他可不是太监,进后院不太合适,迟疑着,“要不您让福元去?”
福元是新来的贴身太监,皇阿玛的人。
胤礽想着,蹙了蹙眉,又想发火:“一点小事都办不到,要你何用?”本是算了,想到自己几日下来空荡荡的胃,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冷淡道:
“罢了,孤亲自去一趟,别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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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次投喂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