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尧本就是因为突发高热,才没随莫氏入宫参加婚宴。再加上受了这场惨烈的惊吓,他漂亮的眉头紧紧皱起,本该写满少年风流的脸上潮红更甚,昏死过去之前,双手仍抓着张妩的袖口。
禁卫统领从张妩手中抱过他,好不容易才将袖口从他手中抽出来。
张妩扶着头顶的花钗冠,慢慢直起身。她脖颈处的伤口不深,很快就结成了暗红的伤痕,血痂散映在莹白如雪的肌肤里,十分触目惊心。
“此处不宜久留,这孩子骑不得马,还烦请统领想办法去寻辆马车来,好让他随我入宫,”张妩看着陆慎尧的目光里满是怜惜,从怀中拿了帕子替他擦脸,“他似乎病的颇重,得快点请太医来看看。”
“太子妃娘娘,”禁军首领抱着人立在一旁,为难道,“陆公子这样的身份,恐怕不宜宿在东宫。”
“还是将他留在丞相府为好,我会派人——”
张妩扫过他,冷冷道:“这里还能住人?他不过是一个孩子,又遭了这样的变故,再留在这府中,你是想将他逼疯了么?”见禁军统领还要说什么,张妩面露不耐,问他,“行凶之人手段狠辣,你是有把握将他收拿归案,还是觉得你的手下对上那人会有胜算?”
禁军自认没有追凶的本事,眼睛往旁边那群蔫头蔫脑的禁军看了一眼,面上更挂不住了。
这些都是他亲手带出的绣花枕头,是个什么水平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都是不成器的。平日扎堆混在一起还像个样子,真对上高手......就只能是个笑话。
禁军统领尴尬地闭嘴,转头叫人去寻马车。
跟着马车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医女。医女用伤药替张妩包扎好伤处,又拿了草药熬制的汤水给昏迷不醒的陆慎尧渡下,才使高热降下去了一点。
马车缓缓驶离丞相府,张妩坐在车里,看着陆慎尧稚气未脱的眉眼,第一次觉得老天不公。
他如今虽然还小,容貌还没有长开,但已经能从中依稀瞧出日后逸然的风采,剑眉斜飞入鬓,一瞧就是那种带着英气的俊朗。
像是落入了梦魇,陆慎尧忽的抿唇,额间浮起薄汗,手下一探,恰好捉了张妩搭在软榻上的手。
他现在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吧?
想到莫氏和陆丞相,张妩眼底不觉悬了泪。连她都觉得痛彻心扉,陆慎尧清醒后又该如何自处?
张妩叹息一声,任陆慎尧牵着她。
为了救下陆慎尧,张妩听到莫氏的死讯后,分秒必争之下,她甚至都来不及派求安去确认一下事情的真假,匆匆打马离了宫直奔丞相府。
等马车到了宫门口,张妩往外看,只见到有宫人提了水,正在擦拭柱子和地面上的血迹。
没瞧见莫氏的人影,张妩心中大乱,叩着车厢壁叫停了马车。唤来洒扫的宫女,她微微侧身避开陆慎尧,塞了银子过去,压低声音问:“丞相夫人......出事后被送去哪里了?”
宫女恭敬道:“莫廷尉在天牢里不甚失手杀了丞相,陛下本就悲痛,又听闻夫人自尽宫门前,便垂泪命人将他们厚葬了。”
莫廷尉是莫氏的兄长,今日到底是了什么样的隐情才会对妹夫痛下杀手?张妩惊疑不定。
马车很快就在东宫前停下。张妩此前去丞相府时总会带上求安,因而求安看到马车中昏睡的人,认出他是陆家小公子,也不用张妩吩咐,她就红着眼转身去将偏殿的床铺收拾出来。
禁卫统领将人抱进偏殿,对着张妩行礼:“太子妃仁善之心昭昭,臣实在是敬佩。”
张妩没心思搭理他的恭维,只垂着眼,挥手示意他退下。
见张妩面色沉沉,禁军统领顿时噤声,不敢耽搁太久,转身出门,正碰上回来换衣裳的太子,又拱手拜了拜:“臣幸不辱使命,将人安然无恙地带了回来,陆家公子此时正在偏殿内静养。”
太子静默片刻,似乎被他的话烫了一下,眼皮抽搐不停,半晌才道:“辛苦统领了。”
两个主子他总算是讨好了一个,这趟出宫之行还是有收获的,没白跑。禁军统领没看出太子隐约的不自然,觉得晋升有了希望,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太子抬脚继续往偏殿走,转过拐角时往禁军统领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犹豫了片刻,扭头对身后心腹道:“这人心术不正,每句话里都透着利己的算计,我不喜欢,将统领之职换成别人吧。”
心腹沉思,道:“殿下觉得李良怎么样?”见太子点头,他应声,“属下稍后就去安排。”
太子抬脚跨过偏殿的门槛。
心腹垂眉敛目停在门外,暗想他们这位太子才气并不出众,性子却是出了名的没有定性。
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都能忍耐,讨厌某个人就横竖总看他不顺眼,哪怕两者做的是完全相同的事情——世人称之为“双标”。
不过太子为人纯良,这个性子除却容易得罪人以外,倒也没什么不好。哦对了,除此之外......
想起笑得喜滋滋的统领,心腹叹息。
......还让世上多了一个丢了饭碗的伤心人。
*
张妩听得外头太子温和的声音,急急从床边的坐着的小塌上站起,朝门口迎了上去。
“殿下——”张妩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触及太子被雨水湿透的喜服,她又将疑问吞下喉口,“春雨寒意逼人,殿下还是先去寝殿内将衣服换下吧。”
太子目光闪烁地看了床上的陆慎尧一眼,心里其实也并不想进去,也就顺着张妩的话说:“好。”
寝宫里,有宫女取了衣裳和温水来,替太子擦拭过身子正要服侍他穿衣,突然听到张妩开口:“收了东西先下去吧,我来替殿下更衣就好。”
宫女应声退下。
太子赤着臂膀,只着了下衣,看着张妩走上前拿了衣服替他穿上,微微红了脸。感觉到有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手臂,带起一阵酥麻的电流感,他更是心猿意马,不免浮想联翩起来。
张妩却没空陪他春心荡漾,依旧面色沉静,替他更衣的时候心里仍记挂着事情。
“进宫时听到宫女闲聊,说陛下已经下令厚葬丞相夫妇,我还以为此事已经了结了,”看太子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张妩小心地斟酌言辞,“可殿下又说等下仍要再去见陛下,难道是还有棘手的事未解决?”
“殿下不妨与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我能为殿下出出主意。”
太子做事直来直去,所以素来不喜与心机深沉的人打交道。可眼下他对着张妩,却讨厌不起来,反而莫名地想要信赖她。
但这件事和他牵扯颇多,太子被美色所惑,但还是勉强保留了一丝清醒,只草草说了个大概。
“陆相的线人查出一些对......不太好的东西,正要向父皇上报的时候却被莫廷尉看出了端倪。见这些东西牵涉颇广,其中又有误会,莫廷尉便想将这件事先压下来,心急之下,私自将丞相带去天牢。”
太子的神色突然痛苦起来:“廷尉他本也只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和陆相谈条件,但可能是见陆相死不松口,他急了,下手就重了些......”
——重到丞相丢了性命。
将所知道的一切都贯穿起来,张妩这才看明白了局势的走向。而莫廷尉是太子手下的人,武帝得知此事,暴怒下拿太子出气也就说得通了。
但不知为什么,张妩总觉得太子第一句话的“对”字后面,似乎跳过了很重要的信息没对她讲。
陆丞相和莫氏死的蹊跷,又是死在宫中,而太子手握重权,被莫廷尉所连累,难免会被人怀疑这样的毒手是他授意的。
张妩本还在想办法保下陆慎尧,前思后想瞬间有了主意:“殿下,事到如今,最重要的是脱去你插手此事中的嫌疑。对莫廷尉的处罚要狠,对丞相府的补偿要诚,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信服。”
“依你之见,”太子全无主意,听她的话有理,语气中有了依附的意思,“本宫该怎么做?”
“臣妾不敢妄议对莫廷尉的处罚,但莫廷尉是莫家的独苗,殿下利用这一点便可以保下他的性命。”
“至于对丞相府的补偿......”
“殿下只要做到两点就可以全身而退,”张妩躬身长拜,长袖掩盖下的眼眸亮得惊人,“一是将陆家公子放在你身边教养,护着他长大。殿下收养遗孤的美名自然能攻破世人的流言。至于第二点——”
想起胆敢在宫内行凶,后又在她面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宫女,张妩眼眶湿润,恨声道。
“找出那个行凶的杀手,杀了她。”
张妩垂着头,没瞧见太子听了她最后一句话脸色大变,想到什么,他几乎要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用尽全力才不至于失态当场。
等她站直了身子,太子已经起身往外走,步履不似平日那样稳,声音也是抖的:“本宫知道了。”
没去注意太子,张妩只抚胸轻舒一口气。
她总算是为陆慎尧求了条生路。
*
太子换了衣服离开东宫,又心神不宁的在诚明殿前跪了许久,才被武帝召见。
太监扭着头替他打开大殿的门,手指颤抖,不敢往里看上哪怕只是一眼,怕会因此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白白丢了宝贵的性命。
太子垂着头走进诚明殿,还在走神,鼻下忽的呛进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引得他望向某个地方。
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莫廷尉,太子本就不结实的膝盖一软,半侧着头看他,身子却朝另一侧被屏风遮挡严实的龙椅跪了下去。
“太......太子仁慈......”莫廷尉痛苦地朝他呵出一声哀求,“臣是为了你才......请救......救救臣......”
莫廷尉脸上的皮肉外翻,上面还扎着密密麻麻的细针,鲜血顺着针身往下滴,“嘀嗒嘀嗒”落下,地上像下了一场血雨,满是血点。他被人挑去了手脚的经脉,却还是被迫保持着跪姿,面色痛苦又煎熬。
太子看着他,内心被恐惧卷席,下意识想要跪着往前挪了几步,离他远些。
但这人再面目全非,也是他的人啊!太子终究是不忍心,理智回笼,按张妩教过他的说法,他磕在地上,恳求武帝:“父皇开恩,莫氏一脉单传——”
“嗯,倒是朕疏忽了。”不等太子说完,屏风后的武帝就赞同地开了口。
张妩的计策竟真的有用!太子面色一喜,痛不欲生的莫廷尉也是目光也是一亮。
可下一秒,就有死士翩然落在莫廷尉的身后,手中软剑划开他的脖子,动脉中的血溅了数尺远。莫廷尉倒下时,目光还是亮着的,慢慢才熄灭。
太子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他死透。
屏风后又响起了武帝的声音:“看在莫家和丞相夫人的面子上,朕赏他个痛快的死法。”
将直跪改成跪坐在腿上,太子说不出话。
“廷尉虽然行事鲁莽,但倒是忠心,丞相不过是想向朕参你一本,他却能为了护住你的清廉之名,做到这个地步。其忠心可嘉......”武帝赞叹的口吻一转,阴沉下来,“但更可杀。”
“不要是国师提前预知了这场灾祸,抢先一步出手替你铺好路,你的前程就被这个蝼蚁给毁了!”
太子脑中都是莫廷尉死不瞑目的那双眼睛,听不清武帝说了什么,只失魂落魄地点头:“是我错了......父皇教训的是。”
闻言,武帝在心中叹了一声。
他这个长子,实在是谋略不足,光有仁心。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好拿捏。
屏风后,武帝躺在女子的怀中,任她软软轻捏自己的肩头。武帝其实早就为他想好了计策,但还是不经意问了一句:“你接下打算怎么做?”
女子眉目妖艳,没穿那件赤色袈裟,眼下倒像个普通妃子一样,在武帝耳边吐气如兰:“为难这个蠢太子做甚?”
声音拿捏的正好,恰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武帝大手抚上她的细腰,笑着就要将出言大胆的女子掀到他的腿上,就听太子一反平日的无措,竟侃侃而谈起来:“臣以为,该......”
太子早就被吓傻了,他腹中没有城府,眼下完完全全按照张妩那番补偿丞相府的话来说。
但他只说了第一点,略去了第二点。不是因为忘记了张妩的原话,而是因为他知道行凶杀手的主谋......正是武帝最信任的国师玄铃。
亲眼看到宫女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他面前,太子就明白那人实则是国师的死士。
国师这人他忤逆不得,也没人能忤逆。
武帝听了太子的话,微微直起身子,问他:“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见武帝察觉到了不对劲,太子如同一个筛子般阵颤起来,但他仍然咬着牙不想供出张妩,硬抗住威压去回那位九五至尊:“是儿臣自己——”
“说谎,”武帝打断他,“你没这本事。”
太子抗不过去,死了心,闭眼将一切都招了。
“所以......”大殿内静了一刻,武帝冰冷的话语幽幽传来,“你的意思是她知道了所有的实情?”
太子目光不自觉往莫廷尉那处瞟了一眼。
——知晓实情的下场不言而喻。
“父皇!我没说!”太子一想到躺在那里的人将会是张妩,瞬间慌了神,“我没说丞相要参我一本!只是告诉了她莫廷尉失手将丞相杀死的事,别的什么都没对她说......张妩她只是个女子,不会碍事的!”
“还是永绝后患的好,”武帝还要说什么,似乎被什么人拦了一下,又改了口,“我可以不杀她,但你未镇平丽水藩乱之前,不可以碰她。”
太子连连答应。
天色已浓稠如墨,太子出门前,体贴地将大殿的门关上。殿门关上的瞬间,屏风后的龙椅上就急不可耐地溢出暧昧的声响。
武帝喘着粗气问玄铃:“你此举何意?”
深宫里的女子,没了恩宠就还剩什么?就算不死也离疯不远了,玄铃揽了他健壮的身躯,没说话,只轻笑着回应他:“陛下,这可是佛祖的意思。”
身下的女子美得不似凡人,武帝眼眸渐深,放任自己沉沦下去。
太子回到寝宫时,张妩早已换下了那身凌乱的喜服,脱去了花钗冠。她洗去浓妆,身上只着了薄薄的里衣,玲珑曲线掩在其下若隐若现,十分惑人。
太子看了一眼,却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
张妩的身子再美,若是成了死人,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直到红烛燃尽,太子也只是僵硬地坐在桌子旁边,没有碰她。
看天色不早了,太子换了朝服,又替陪他枯坐一夜的张妩披了件外袍,说了两个字:“等我。”
张妩看着他点头。
太子走后没多久,张妩疲累地坐在软凳上,觉得她实在猜不出自己这位夫君的意思。要说太子对她无意,可他身子的反应是骗不了人,可要是说他有意......又为什么整夜碰都不碰她一下?
还没等张妩想明白,求安就急急来传报:“太子妃娘娘,陆小公子不见了!”
张妩穿好衣服,也随宫人一起找人。
东宫不小,可能藏人的也就那么几个地方,大家都有些着急,猜陆慎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只有张妩问了一句:“宫里可有什么废弃的角落?”
“倒是有一个院子!”宫女低呼,“不过那处许久没有打扫,脏的要命,陆公子不会去的。”
张妩示意她带路,果然远远就看到了一个孤寂的背影。
吩咐婢女们退下,不要发出声响,张妩轻手轻脚地坐在他身边,自言自语道:“唔,此处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没人会来这吵扰。”
宫人大多嘴碎,男孩从昏睡中醒来正好听了他们的谈话,也知道了父母的死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郁郁的找个荒凉的地方将自己躲藏起来。此时虽然知道有人来找他了,却还是垂着头一动不动。
听到张妩的声影,陆慎尧漆黑的眼珠蓦然转了一下,抬起头,视线落在张妩包着白纱的脖子上。
他声音很低,问张妩:“......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