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权开府之后,这郡王府里还是头一回办喜事。
旁的先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行头得先捯饬起来。
赵权大张旗鼓去太子府借了绣娘,内务府也要了五个,沐国公府不肯借他,转头又去睿王府借,再去民间找了几位手艺出众的绣娘,安排进了王府里办差,一夕之间给江郁白做了一百身新衣裳。
新采买的玉冠、腰带、吊坠、扳指流水般的送进了郡王府。
赵权要成婚,每日都有人来送礼,王府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去,赵权把人藏在后院,不许人见,尤其那些狐朋狗友,更是不给见。
满城都知道赵权把那未过门的王妃放到了心尖上,当是心肝宝贝那么疼着。
江郁白这些天郁郁寡欢,明明忙得团团转,却打不起精神来。
赵权当是不知道,闲时与他说说话,嘱咐他好好吃药。
后院里添了许多奴才,都是伺候江郁白的,赵权在人前还得演那沉迷美色的贤郡王,只关上门来清静些。
饭后,赵权将人打发出去,关上门喘口气。
江郁白站在角落里看着他,突然又跑过来,停在赵权身前。
赵权正在揉脖子,撩起眼皮望他:“怎么了?”
“王爷,我给你捏捏肩膀吧。”
赵权打趣道:“收银子吗?”
江郁白颔首:“五个铜板。”
赵权哈哈一笑:“来吧。”
江郁白绕到他身后去,微凉的手指落在他肩颈处,力道适中地按揉他的肩膀。
赵权就想那五个铜板,真是觉得划算极了,就是不知道这屋子里哪儿有铜板。
“王爷,对不住。”江郁白说罢,轻轻叹了一声。
赵权看不见他的表情,纳闷道:“对不住什么?”
他反手握住江郁白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前来。
“你帮了我许多,我还处处跟你算银子。”
“难怪这几日你心情不好,世人总有难为之处,因这点事情伤了身子,倒不划算。”赵权没松开他的手腕,收拢手指测量他的手腕粗细,养了小半月,每日汤药养着,山珍喂着,半点不见效,可见也难养。
“近来可有好好吃药?”
赵权每日都问,江郁白习惯性点了点头。
“喜宴那日,我打算让你从沐国公府出门,过个仪式罢了,回头我带你去见见我外祖父还有舅舅。”
江郁白犹然是点头。
赵权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臂弯揽住他的腰,将他往身边带一点,笑容满面道:“你怎得这般紧张,都是演戏罢了,往后还要出门,到处去见人,松快些。”
“我不会演戏。”
“咱们这日子还得凑活好几年,左右都是凑活,不妨高兴些。”赵权哄不好他,心里也烦,沉默了一会儿,犹消不了这口气,撒开了骂道,“你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即便没有那份契书,我赵权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上赶着嫁给我的姑娘赤子可绕皇城三圈,你心里是有什么俊俏郎君,还是貌美小......”
赵权突然愣住了,怔讷道:“你莫不是有心上人吧?”
江郁白脸红得发烫,绷着脸,眼神却微微发颤。
赵权眉毛拧了起来,敲敲桌子,“行了,继续捏吧,五个铜板就捏这两下,骗银子来了!”
“我又没说不捏。”江郁白嘀咕两声,走回他身后。
赵权心烦气躁,随口问道:“你白鸽城里还有几门亲戚,我派人接来吃喜宴。”
“我姐姐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有我姐夫陪着他,我放心些,其他也没有什么亲戚了。”江郁白不想苏家那些人来吃喜宴,这婚事本就是假的,能起威慑作用就好,真把人叫来皇城里作客,他反倒拘束,这王府到底不是他家,也不能尽给赵权添麻烦。再者说,喜宴那日都是皇亲国戚,谁还在意他州县上那些平民亲戚。
“你祖籍稻香州,那里可还有亲眷?”
“没了。”
“嗯。”赵权问道,“那你心上人在何处?可要叫来吃席?”
江郁白一惊,不觉收拢了力气,将赵权肩颈掐出一片红。
赵权龇牙咧嘴:“你把人叫来,咱们三人通通气,免得你们之间生误会,我倒成了棒打鸳鸯的贼人。”
江郁白虎着脸出去。
赵权嗤笑道:“你这人就爱把事情憋在心里,所以不畅快。”
江郁白手握在门栏上,扭头朝赵权瞪了一眼,生气出去了。
赵权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道:“不会真有心上人吧......”
*
马车一颠一晃,赵权掌心的玉制小算盘也跟着摇摇晃晃,江郁白一眼不眨盯着他,生怕他拨错珠子。
赵权见他凑得近,鼻尖都快贴上来了,试探性往后拨了一个,果不其然,江郁白眉头微微蹙起,提醒道:“你拨错了。”
赵权抓着那小算盘使劲晃,大手一挥:“重来!”
“何必重来,我都替你算好了。”江郁白念给他听,“王妃月钱一百,出门四趟合计四十两,牵手六次十二文,捏肩两次十文,拢共一百四十两二十二文。”
赵权饶有兴致道:“头一个月出门少,往后你可还算得清?”
依着方永贵的意思,如今这贤郡王府里是个人就是眼线,出了房门就要演戏,这小财迷可都是要算银子的。
江郁白不上他当,认真道:“可以日结。”
赵权笑,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数了两张给他,爽朗道:“找钱!”
江郁白接过一看,拢共一百五十两,他摸摸身上,就几两碎银子,于是局促地看着赵权。
赵权笑话道:“出来做买卖,都不带上零碎钱?”
江郁白合目想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说道:“今日沐国公府这一趟还未算在内,再加十两,共一百五十两二十二文,你还缺我二十二文。”
赵权瞪圆了眼睛,“见过赊账的,没见过你这种提前要银子的!”
江郁白不耐道:“那回去再说吧。”
赵权不再逗他,眼看就要到沐国公府,他叮嘱道:“我外祖父是个老顽固,既唠叨,脾气也差,舅舅还像话,表弟也是个猪头,待会儿若听见些不中听的,莫要往心里去,万事有我。”
“知道了。”江郁白心想,他与赵权又不是真的谈情说爱,挨几句骂是奴才的本分,况且出一趟门有十两银子,王府里办差一季不过十两。
马车到了沐国公府门口,车夫掀了帘子,方永贵也在车辕上,颠了一路腰酸屁股疼,哎哟哎哟嚷着下车。
赵权人还没下,蹲在那车辕上笑:“叫你车厢里来你偏不肯,要装十八二十的少年郎,我一路听你叫唤,烦得耳朵生了茧,府里的鹦鹉都没你吵!”
“你少搁那话多,赶紧下来吧,颠了一路,赶紧府里喝口茶。”方永贵抻抻腿,去取轿凳来。
正说着,沐国公世子夫妇从门里出来,在正堂里候了大半天,终于把人等来了,亲亲热热喊着,又遣着奴才去向国公爷传话。
赵权先跳下马车,转头去扶江郁白,“郁白,到了,出来吧。”
众人都盯着那车帘子,国公府门口站了一溜人,眼珠子齐刷刷,视线落到了一处。
就见那车厢里钻出一人来,屈着腰,高挑的身线弯成优美的弧度,穿一袭月白色的锦袍,七月的天气里,衣衫单薄,勾勒出劲瘦的腰肢曲线,微低着头,五官还未清晰可见,仅那一瞥,便瞧出端倪,清冷冷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丹凤眼美而疏离,雪白的肌肤,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薄唇,无一不是绝美而冷冽,唯独那浓密的睫毛令他显出几分柔软来。
世子夫人捂着胸口,啧啧道:“也难怪权儿丢了魂,这换谁使得!天仙来了都没这么俊的,换做是我,也得藏进屋里,谁也不给见!”
江郁白下了马车,赵权松开他的手,转而环住他的腰,突然贴到他耳垂处,温热的气息尽数钻进了耳孔,酥麻感令他忍不住想躲。
“牵手二文,搂腰五文,你方才算漏了。”
江郁白撇过头,“回去再算吧。”
世子夫人笑吟吟上来:“好了好了,别亲热了,先进屋,茶果都备好了。”
赵权转而牵住江郁白的手,笑道:“舅母,这就是郁白,郁白,这是我舅舅、舅母。”
江郁白跟着喊了人。
人群里有个贼眉鼠眼的瘦高个,谄着笑挤到最前面,“表嫂,我叫简孝廉。”
赵权道:“这是我表弟。”
江郁白恍然,是赵权说的猪头。
世子扬袖道:“赶紧里面请吧。”
赵权做了个请的手势,“舅舅先请。”
众人进了门,不敢怠慢沐国公,先去给他请安。
上回来借绣娘,已经叫沐国公骂了一顿,今次再来,赵权心里有了预计。
果不其然,到了院里,嬷嬷说国公爷刚起身,还未洗漱完毕,让各位先等着。
赵权就笑:“老爷子身体好,能吃能睡,晌午才起身,这身子骨不得活到二百岁。”
世子夫人笑骂道:“惯你会打趣!还不先屋里坐,叫郁白喝盏茶。”
众人便挪步去屋里,待落了座,奴才来上茶,江郁白捧着抿了两口,转头见赵权盯着他看。
江郁白疑惑不解,又去看那茶盏,难不成这沐国公府里的茶不是用来喝的?或是有什么别的讲究?
他怕露了怯,不敢问出口。
赵权递给他一盘糕点,问道:“马车颠了一路,心口可难受?我瞧你脸色不太好。”
江郁白答不上来,身子时常都是不舒服的,却也不是要死要活的痛,好一阵痛一阵,慢慢也就习惯了。
“不难受。”江郁白答完,又再垂首喝茶。
世子坐在一旁,扯着赵权说话,赵权便转回身去。
一旁的简孝廉捧着一碗酥酪到江郁白面前献宝,笑嘻嘻地说:“表嫂尝尝这冰酥酪,入口即化,冰凉爽口,夏日里消暑是极好的。”
赵权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的,猛一回头,啧道:“他身子受不得寒,你还叫他吃冰,眼睛长肚子里了,半点眼力劲都没有!”
他从江郁白手里夺过瓷碗,就见江郁白喉头不明显地滑动了一下,眼珠子艰难从碗上挪开,端正坐好。
赵权五指握着碗口,轻轻放到茶几上,沉默须臾对一旁的嬷嬷说:“拿去厨房热一热。”
嬷嬷哭笑不得,也只好去。
屋子里还坐着许多人,都是国公府的亲戚,角落里坐着一婶娘,闻言就笑:“江公子没见过冰块吧,这冰块还是圣上赏下来的,旁的人家还没有这样的恩泽。”
那是赵权小姨简舒华。
江郁白心里拘谨,面上却没什么反应,脸色淡淡的,低垂着眼帘看自己的衣摆,或是端茶来喝。
简舒华又笑:“江公子没什么见识也无妨,往后有的是机会开眼界。”
“你先开开自己的眼界吧,皇城里百姓不得用冰,州县上可没这规矩,冬日结冰夏日蝉鸣,金银珠翠也都是矿里出来的,出了门就能开眼界,偏你躲在这屋子里当那睁眼瞎!”赵权连珠带炮似的一顿骂。
瞬时间,屋子里一片哗然,那眼珠子一会儿在赵权脸上瞟,一会儿又去看江郁白的脸色。
反观江郁白,淡定地捧起一碗茶,慢条斯理地喝着。
简舒华怒火冲天道:“权儿!咱们家里出来的人,可没有你这样不敬长辈的,传出去惹人笑话!”
“谁跟你一家的,老子姓赵!”
霎时间,哗然声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