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杋没怎么饿也就没吃多少东西,倒是天云醉喝了不少,不愧是京都第一酒楼的招牌。
酒香醇厚,入口时半点不刺喉,感觉不到酒的烈性。等温杋回过神来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想着还有正事要做,就没再饮酒。
胡四方此时也吃的差不多了,黄蛮简单收拾了下桌子,温杋才聊起正事来。
依旧与胡四方对坐,温杋身边站着黄蛮,付珉则守在胡四方身侧。
胡四方刚吃了人家准备的饭食,此刻也不好撵人,回想到之前付珉来找他时问过的话:“大人是想问家父当年那桩案子吗?”
是个聪明人,可不等温杋说话,胡四方避开温杋的目光继续说道:“那大人不必再说了,小人之前已经跟这位大人说的很清楚了,家父已经亡故多年,此事已经过去了,小人不想再深究了。”
胡四方面容狰狞,垂在身下的双拳紧握,他虽不敢看温杋,但话说的坚定,不像作假。
温杋倒是没有因这一两句话就放弃,迟疑着该如何开口,是威逼利诱,还是动之以情:“胡先生说了这么多,都是肺腑之言?”
胡四方顿住,猝不及防抬头对上温杋的目光,太过冰冷刺骨又立马躲开,艰难道:“是。”
温杋依旧不在意,继续道:“那你父亲的冤屈就这么算了,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高门显贵仗势欺人,只肖一句戏言人就没了。你父亲的清明,还有你们家这么些年所受的磋磨,胡先生就甘心就这么忍了?”
温杋每说一句,胡四方的身子就弯了一分,到最后羞愧的恨不得躲到桌底,心中悲愤,泪水也是止不住的流出。
胡四方不禁抓紧胸襟前的衣领,只觉得坠入泥沼无法呼吸,情绪失控时怒吼:“我又能如何,不过芸芸百姓之一,如同蝼蚁。父亲死的冤屈,可我如何去争?蚍蜉撼树啊大人,怎么能赢呢?”
付珉怕他情绪失控误伤了温杋,一只手死死压住他的肩膀,胡四方只得抱头痛哭:“我又能如何,我还有母亲和弟弟啊。”
温杋有了片刻动容,这世上许多人遭遇不公和苦难,还愿意忍,不过是还有自己在意之人。
不像她,什么都没了,所以足够疯。
“胡四方,我替你去争。”温杋悠然起身,不甚在意的说道:“只要你愿意递状子到东厂司,你父亲的清明我还给你。”
也不等胡四方答不答应,自顾自的就往外走。
胡四方回过神来,猛的想去抓温杋的衣角,反倒被椅子跨倒在地上,也顾不得满身的风尘,倔强的抬起头问道:“大人为何帮我,是为新建的东厂司夺权吗?”
东厂初设,这件事不止在官场广为流传,就算是民间私下里也是议论纷纷。对于百姓而言,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养官之所,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也就是官员中各自为了利益和权力争斗罢了,定然不是什么对百姓有益的事,就算有也不过是个名头。
只不过这种话只敢在私下议论,是万万没人敢像胡四方这样直接问温杋的。
黄蛮有些担忧的去瞧温杋,只见那人停住步子,负手而立,思考了片刻才传来依旧冰冷的嗓音:“是,所以你父亲的官司必须赢。”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黄蛮紧随其后。付珉倒是留了一步将胡四方扶起来,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提醒道:“今日当你醉言,往后可不能在大人面前信口雌黄了。”
胡四方此刻也反应过来,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是有多大胆,后怕感席卷而来,烈日炎炎的夏日反倒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付珉见他是真的被吓坏了,也不再多言,取来放置在一旁的几本书交还给胡四方:“大人说了,读书不是单认字那么简单,若你于科考有意,该趁着年轻去学堂好好学学。”
付珉说完也离开了,狭小的房间此刻又只剩下胡四方一人。他看着父亲留下来的四书五经,视线逐渐就模糊了。
等了一会颗颗泪珠砸落在书本上,晕染开来,呜咽声随及传出了屋子,越来越响。
温杋只瞧过几眼就看出了他渴望入学科考的心,这世上哪个读书人不想科举,而他也曾是个读书人。
可他还有年迈的母亲要赡养,还有他的弟弟,即便他不能入学堂,拼死也要让弟弟能够上学。
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这一辈子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便是科考,做了官总能好些吧,总能活下去,能活下去就够了。
胡四方用袖子擦干书上的泪水,颤颤巍巍的翻开书本,几张纸滑落了出来。
胡四方定睛一看,不敢相信的伸手抓起,用衣袖再擦去脸上的眼泪再仔细看过,这才确认是几张银票。
不多,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二百两,却是普通百姓好几年的工钱了。
胡四方不敢想温杋留下的银票到底有什么深意,是赏赐还是怜悯。
“主子为何不多留些银票,也好叫他心甘情愿为我们办事。”付珉落后几步还没有跟来,黄蛮跟在温杋身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虑。
温杋现在头有些发晕,天云醉的酒劲上来了,也是因此她才迫不及待的离开胡家。
听到黄蛮的问话,温杋瞧了他一眼,揉了揉额角,缓了片刻,才淡道:“身处泥沼之人陡然间凭空得了大富贵,会如何?”
黄蛮一时间被问住了,竟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张着嘴支吾了许久也没吐出一个字。
温杋头昏脑胀,站着定了定,直到付珉都赶过来才缓缓开口:“凭空而来的机遇往往会使人失了本心,忘记最初是因何要努力往上爬,只会记得站在高处为自己带来的虚荣。”
付珉刚赶上来,听了这么一嘴还有几分不解,只觉得温杋特意等他来了再说,是要提醒他与黄蛮,顺从答是。
黄蛮此刻才发觉自己之前问出口的话有多么糊涂,也不好认错,更显局促。
温杋看在眼里,黄蛮这个人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的,其实心中的怨气不比她少几分,稍有不慎就会走上歧路。
温杋看重他的聪明才智,不忍这样的人最后也变成只为权势利益的工具,点点付珉:“黄蛮,宫内宫外行事大有不同,你还有许多需要熟悉的地方,我不在时,可以跟着付珉多学学。”
转身时有些急,温杋恍惚了一瞬,付珉顺势伸出手臂。
知道温杋不喜人触碰,他的手放在温杋手下,刚好在温杋重心不稳想扶住什么时握住他的手臂。
“大人?”付珉有些担忧的唤了一声温杋,这位主子平日里身体就不好,面色苍白,现在好像更白了几分。
黄蛮也察觉到了,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有付珉警觉,现在才注意到。
温杋又缓了片刻,才收回手:“云海楼的天云醉果然名不虚传,有些醉了。”
原是饮多了酒,黄蛮更加愧疚,毕竟饭菜和酒是他买回来的,连忙认错:“是属下的错,请主子责罚。”
黄蛮自己认罚,付珉此刻也不好开口说什么,只能低下眼。
温杋无所谓的笑笑,倒也不责怪黄蛮,是她自己没有把控好:“是我贪杯了,不怪你。”
下了工,北街的人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本来温杋今日打算多见几人,现在浑浑噩噩的也谈不了事。
不过胡四方那边大约是打通了,剩下的也不是什么难事,温杋便交由付珉去办,让黄蛮跟着他一路学着,她自己回居安院。
将近黄昏,街道被烈日炙烤过还是有几分闷热,温杋酒劲上头本就发闷如今还多添了几分烦躁。
所幸居安院离胡四方家并不远,温杋慢悠悠的晃着也快到了。
就在离居安院只有一条巷道时,莫名的温杋感觉身边的喧闹轻了,没听见什么声响,却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并不少。
温杋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气氛不对劲,衣袖中的手用力握了握,指尖掐着掌心的刺痛换回了温杋几分清明。
她早猜到官场有人知晓她在查侵田案时会对她出手,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还是如此不入流的办法。
没走几步温杋就停下来,正在巷口的位置,四面八方都有蒙着面的人向温杋围过来。
万幸这些人手中拿的只是棍棒而不是刀剑,看来背后的人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并没有想取她的性命。
毕竟人人皆知温杋是陛下的人,若是她就这么平白无故死在京都也不好像陛下交代,最好就是打伤了她,让温杋无暇顾及那些个旧案。
围堵的足有十数人,温杋一个人站在中央,身形单薄,显得孤立无援。
这些人倒是会挑位置,此地远离北街喧嚣处,离东厂司也有段距离,十几人打伤一人只需片刻功夫,等人来援助时早就迟了。
温杋笑了笑,她一笑,眼眸中的光辉跟着晃了晃,再添上这张白瓷娃娃的脸,几乎要晃花了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