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许多人先前在客栈所见那柄刀。薄如纸片,不过寸长,莹亮无比。若非亲眼见他们以此杀人,众人倒觉此物更似玩物。
当日众人自也见过六人杀人不眨眼,都视其如恶鬼,见他方才虽败于越兴海手下,也争了多时,谁想他此时如无能小儿,毫不抵抗,任他将兵刃都取走,又听他有求饶之意,心中唾他没种。
明眼人却看清他二人掌下已有来回,小六焉是对手?只不知他忽然抢人家一把小刀作何。那小六也是一愣,“你……这是宗主送我们的……你想要也不能给你……”
越东风恍若未闻,举步往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方走到一半,长虚笑道,“越小友,多谢,多谢。”
他话音忽然大有赞赏欣喜之意,众人皆不料,“长虚道长,他也没说……他也打不开此门,您多谢他什么。”
那说话之人不想示弱,刻意把他说成“打不开门”,一点儿微小心思,令长虚又一笑。
“……十洲三岛以流洲产昆吾石,其石锻刀铸剑,如水精光明夜照……”他捋须道,“老道当日听说几位花棉袄居士以晶石小刀为器,便以为相似,不过此物向来只刻玉,而非杀人利器……嗯,果真是少年英才,看来几位居士的功夫当真不错。”
“你这个道士眼光也还不错,”那小六道,“宗主得来宝刀,只给了我们六个,是瞧我们功夫好,可是……可是……”
眼瞅着越东风,甚是憋屈。
那《列子·汤问》有载:“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昆吾之剑……用之切玉,如切泥焉。”志怪书中也多有记载,此石产于流洲。武人多大字不识几个,闻所未闻,更莫说见,长虚百岁有余,飘然修道,见多识广,曾见人以此刻玉,是以一见,已知生机。
群雄对他向来敬畏,闻言喜多于疑,燕凌道,“不愧是越公子!”
阿笙更拍手叫好,“太好啦师父,阿笙就知道你有法子!”
季千里也朝他迎接过去。
“……汇儿,果真与你来往才最有趣,直如对弈之乐……”洞内一声朗笑。
那声真是快活,真好似与他玩闹一般,那张与他极其相似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你当真不嫌这班人碍事?”
另一人亦急声道,“万万不可,小师弟,他们还未答应,绝不能轻易开门!就算是你,这窝人全出来也难敌。”
季千里脚下微滞;越东风也微一顿。
众人心道不好——这家伙从来就不是我们这头的,长虚道长恭维得太早!
越兴海又道:“小师弟,你行了可不只一善了!这里依旧多得是人想杀你,你不是不知,你手上人命太多……”
越东风一声轻笑。
越兴海声一肃,“就算你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这般追着你们不放,你们可得安宁?难道你就带着季公子一直东奔西逃?小师弟,听师兄,不,听,听师祖的——你什么都不必再做,师兄都已帮你做完了,就差最后,趁着今日一并了断……”
沈清河又拍他一掌,“了断个屁!臭小子,别听他的,他最想了断的就是你!”
他倒是想杀了越兴海,可惜难以办到,那越兴海见越东风一醒,也不再要他命了,和颜道,“沈前辈,师祖只小师弟一个……孙儿,又怎会杀他?真有心杀他,方才趁他昏睡也早杀了!”
紫青二女点头。
“越先生始终要婢子们好生招待,从未想过要伤害二位公子。公子不能放了他们,放了出来,越先生……”
“呸!”数人大喝。
沈清河哈哈大笑,“你现在知道叫我前辈啦!不错,你那师父在我面前也要恭恭敬敬,可即便是他那般无耻之徒,听你说这些,也羞得棺材板都盖不住啦!”
越兴海被他逼得连连退让,“越某奉的是师祖之命!”
“那老不死的最疯,你也是魔怔……”
“够了,晚辈尊你一声前辈,你也休要对师祖不敬!”越兴海强忍着道。
不想理会此人,只道师祖说小师弟会听劝,此时却还没到时候,又高声道,“……小师弟,当年之事既是师父选的,师兄不怪你,你我恩怨已解,如今最当同心协力,思想如何重建越家——它不能就此毁去!师祖的法子是最好的,等他们废功重入我门,你也免了后顾之忧,到时你想和季公子闲云野鹤,都由你……”
众人再忍不住,“直娘贼,你最歹毒!”
却都知这法子于越汇甚好,莫名有点儿不安。
“方居士,你与越小友道不同,何必强求。”长虚正色道,“你要老道偷生,老道恕难从命,不过越小友今日放人,老道倒想多一句嘴——无名山庄之事未必不能了断。”
这一声清明如许,响彻洞府,群雄登时把他望着。知除越兴海之事,这才是不可回避之题,均道,难得绝处逢生,道长是担心越汇听了他们的。
其时经了数日,他们大多已不把无名山庄那事怪在他一人头上,实恼火此人嘴不饶人,行径难控,嘴里常不甘示弱,何况今日被关,更不想教人看轻。因示敬意,谁也不对长虚提质疑,心中却道,上回圆能大师好声好气,此人说话可难听得很,今日他若又当众给长虚道长一个难看,那可……
“怎么了断?”一人问。
众人目光一转,怪道,这小子上回还说什么不要人管,怎么今日像有些变了?不过……既是他插嘴,越汇当不会容不下。
那果真不就是季千里,他问了一声,回过头,见越东风只是把他望着,不知在想什么,心下微动,把二人之间几步路走完,依旧握住他手,低声道,“先听两句好不好。”
他分不清是谁的手心有些凉,看他笑笑,“好啊。你梦见什么了?”
季千里微怔。
“……昔日缘由众位该都知晓了,众位本为此而来,心头早有一杆秤。”这时长虚长叹,“老道一家之言,以为是时候放下了。”
话音刚落,又一人呵地冷笑,“放下?那刀此时若在我乔某人手里,我请道长帮我杀他报仇,道长是不是又要拿起?”
数人脸色一变,“姓乔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某人正愁杀他不了,既然刀在谁手里,道长便为谁说话办事,自然要先抢刀了。”
气言罢了,杀他不了,谈何抢刀?
不过这话可刺耳得很,长虚分明宁死不从,谁不佩服?当即有人道,“那你先去抢来试试。”
“你报不了仇,还非要拉上别人一起死了?”
“你与姓方的为伍,还好意思说别人?”
“……我们自己的仇,自然各凭本事,不能强求众位。”洞室内又有人咬牙。
无名山庄百余人被杀,各自同门好友甚多,此间存报仇心思的自不少,听对方那话,自然心中有意。
一个接一个道,“众位不想死,也是人之常情,可与姓方的为伍和与姓越的为伍,难道还有高下之分了?”
“当日去无名山庄,谁不是为了公道,无非是你们运气好,杀的不是你们的人!”
“你……”
越东风又笑了笑。
“都是武林同道,何必逞口舌之快。”长虚沉声一叹。
“论生死损失,当日少林、武当、丐帮,苏家、江家,吴小居士所在双刀门,乔小居士所在青城派皆有,便是越小友天资绝人,亦受重伤,今日若旧事重演,结局已可想见。”
他轻音静气,不疾不徐,自有一股沉缓人心之力,众人便都静音。
“……老道百岁有余,今日便在此间坐化,也无憾矣。何谈贪生怕死。”长虚淡然一笑,“然此间许多少年居士,还未开端,当真都要随我等困葬于此?偷生不可为,求生却并不可耻。”
“阿弥陀佛。”圆慧微笑颔首。
圆聪、圆能也都道声佛号,那是示意跟随。
群雄自不想死,有的本就在想,自己本和越汇无冤无仇,被越兴海关在此,要么废功,要么被饿死,还不是受了牵连?早盼着他放人,只不好意思开口,既然三僧二道都肯放下面子,都称是。
“道长不必和他计较,公道自在人心!”
“谁不愿出去,谁自个儿留下好啦!”
心道,那小子放不放人还不一定呢,只是激他无用,先给他戴顶高帽,且看他怎么应对。
有的多少有点儿不平,想吵吵,因长虚那句“不逞口舌之快”,也知这般无趣。
想今日谈不拢,那便只有拼杀个你死我活,不知要死多少人,为着个并非非杀不可的越汇,当真值么?
又或不管报不报仇,找谁报仇,当务之急是要出去。只要他不再多嘴,倒也不必和他较劲,淡淡点头。
那乔五冷笑连连。
“那道长倒是说说,怎么姓方的手下就是偷生,越汇手下却是求生,姓方的和越汇有何分别。”
他见越汇醒来,若无人助,报仇已难如登天,反恨众人,是以非要其说出个所以然来。
见长虚微顿,又苦笑道,“江盟主,您是明白的,要您不杀姓方的,您可能办到?鲁长老,越汇救您一命,可也残杀您徒儿,您也要放下?”
果真又有数人交头接耳。
江恒唇微一动。
他爱女被杀,其实甚能理会此人心思,二来昔日之事,他自觉亦有失察之过,要说就此放下,怎能说出口,然他也深知长虚之意,难道要数人同葬身此地?实是为难至极。
那鲁老丐却重重一哼,“……越汇救老叫花子不假,老叫花子要报仇也不假。可那都是叫花子自己的事。叫花子没读过书,道理不明白几句,还知道自己作主,天王老子也别来管我要如何。”
这话又有另一层意味了。
那乔五登时大怒。
长虚叹道,“因此老道方才说,众位心中自有杆称。众位心知肚明,此事不在生死,而在同心。众位当日为何前往,今日便未受困,可还能再出手?”
“……越兄和方兆海之不同实在太多,仅此时,在下就知他绝不屑趁势威胁。”这回开口的却是苏溪年。
他低着头,手中折扇一收一张,好似摇摆,声却响亮,“……晚辈本不该在众位前辈面前造次,越兄大概也并不需在下相助,不过他但有所需,晚辈仍要令众位失望……只盼晚辈一人所为,众位莫怪父亲。”
他自郑家事后受过许多白眼,鲜少出门了。说来奇怪,世人虽对越汇心思复杂,却依旧视他与魔头为伍,苏无是一见他也总沉着脸。
此时听他开口,一众嗡嗡声中,他眉头狠狠一皱,低骂了声,“混账。”心中却又一叹:当日越汇待他倒也算得义气,这小子若因怕人围攻而背插一刀,那才是个孬种。哎。
宝夫人也嗔着道,“奴家也只是来瞧热闹来着。好相公,我是不杀你的,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把。”
“我也不杀。”那燕凌又道,“听说当日是那郑世允小人行径,事后圆慧大师也元气大伤,那几位大师、道长如今可还是越公子对手?当日千八百人,今日不过两三百人,要晚辈看,众位想杀也杀不了。”
“……”
“燕凌!”花茕恨不得给他嘴缝起来。
数人怒目而视,怪他把圆慧大师“元气大伤”也说给越汇听,平白又矮一头。
且幸他当日没在无名山庄,否则恐怕要挨人打。
圆慧却嗯地一声,微微笑道,“燕小施主天真无邪,所言不差,无名山庄我等胜得并不光明。老衲也深知,如今再要一战有心无力。”
众人听他自认,又不作声。
“老衲今次下山,也绝非为了打打杀杀。”老僧慢声道,“……佛言种因结果,如此恶果,死者受肉身之苦,生者受劫浊之乱,几多原因,是你我之因,他人之因……”
他微张开眼,那总迷睡的目光从越东风身上掠过,又到越兴海,到那两个青年,到越青天,最后落到季千里身上,只一声长叹。
季千里眉心微动。
“老衲曾与长虚师兄谈及此事,苦于不知如何了结,只道众生在苦。不如今日听师兄‘放下’二字。道既非公道,对错已难分,再为此奔波丧命,我等便入了痴瘴,续造不善根,依旧是执迷不悟……”
“哈哈哈哈……”乔五一阵狂笑,“好啊,好啊……你们就脱离痴瘴去罢!我——”
“……乔小施主,吴小施主,越小施主……众位施主,”那声渐雄浑,如重钟低吟,一记记震动耳膜,“为时不晚。老衲微不足道,但愿以己身,换得昔日之事化解一二,切莫沉沦……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圆慧闭目合手,面含微笑。
众人正凝神听下文,忽听那“善哉”声戛然而止,又似余音回绕,都不禁往那牢中一看。
只听长虚、圆能等人连声轻唤,“师兄,师兄?”
燕、花二人也凑近去,“圆慧大师……”
半晌数道经声起,悲音鸣鸣。
“……师兄,圆寂了。”
再也不写这么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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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