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自无始以来,至於今日,未识佛时,未闻法时,未遇僧时……不知善恶,不信因果,遇不善缘,近恶知识,动身口意,无恶不为……”
钟声响彻山林,忏悔堂中,一个红衣僧跪在地上,合手闭眼,口中诵念不止。
“……身业不善,行杀、盗、淫。口业不善,妄言、绮语、恶口、两舌。意业不善,起贪嗔痴……”
小沙弥明镜闻得钟声,进屋跪在他身边,恭敬唤道,“上师,已到斋饭时辰,您回房,弟子给您送来可好?”
那僧人依旧闭着眼,好似不曾听见。
“……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和合僧……”
明镜又唤两声,他微颔首。
明镜盯住他侧脸,口中劝道,“您病未好,苏施主方嘱咐要卧床修养,还是早些回房……”
“……出佛身血,焚烧塔寺,诽谤大乘,侵损常住,污梵诬僧,犯诸禁戒,作不律仪……”
实在说他不动,小沙弥无奈走了。
到得门外,那声犹未断,“……今日披陈,发露忏悔,惟愿三宝,同赐哀怜,令我罪根,一念霜融,悉皆清净……”
自照顾上师以来,这首忏悔文他已不知听了多少遍。
除却每日讲经,早晚他都要来诵念此文,听师兄们更说,其实从尘世返寺皈依那年起,他便长念此经,十余年不曾断过。
……不错,上师是从尘世回来的。
他本是灵童转世,十六岁那年却因误会被人带出寺外,到尘世周转半载,终悟得因果归来。
他通达佛理,智慧无边,多少年来但见僧众、信众来请问,无悲无喜,豁达和气,深受人爱戴。
不知怎么,一月前他却开始受梦境困扰,也并非不醒,只每次醒来都十分费力,总要先问这是哪一年,好像他过的不是这一年,还总心口疼。
此后他便少睡了,多半时辰都跪在此间,反复诵念此文。
时日一久,一日竟昏在堂中。
太医瞧过,赞上师悲悯忧心,乃众生之福,又叹以一肉身担世间罪责,如何承受?开了药方,嘱其多歇少思,却无太大用处。
多得上师在尘世修行,有位神医旧识连着来了几次,那药大差不离,不知怎么他却又好些。
明镜去斋堂取了饭,想到方才所见消瘦侧颜,又想再绕道去请他回来,忽然那里走出个人来,忙让在一边,“空空大师。”
那老僧头脑瘦小,白眉白须,冷眼抿唇,见他手中提着食盒,“给他的?”
“是。”
他皱了皱眉,嘴唇两启,又只一声叹息,人便走远。
明镜摸了摸脑袋,忽听屋内异动,忙走进去,将食盒搁下,“上师,您没事罢?”
那僧人许是跪久了,起身时微趔趄,被他扶稳后拍了拍他手,“我没事,多谢。”
他把头转向屋外,“天快黑了。”
除却讲经,他平日寡言少语,更不提主动开口。
明镜受宠若惊,“近来天是越来越短了。您屋里被子可还暖和,弟子给您再添一床?”
他摇头。
又似自言自语,“北方冬天就是长。”
走出门外,明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弟子也听说南方冬短,可惜弟子从不曾见过,不知他们可也下雪?”
“下雪。”
他不知想到什么,顿足把脸望向天边,“下雪,很美……”
明镜也跟着停下。
见枯枝间暮色微合,寒鸦飞过,毫无美感,兼之冷风一吹,还砭肌刺骨,不知他怎么站得住。目光落到他面上轻纱,轻声问,“那可也这般冷?”
他又摇了摇头。
不再多说,快步走回僧舍。
他所住僧舍正是上任上师那间,在众僧之内深处一个小院儿,一路僧众见他,都停下向他合手躬身。
有个小沙弥蹲在门口煎药,漫出浓郁药味。
屋中油灯亮,明心刚铺好被,先恭敬喊了声上师,又走来,伸手把刚取出的菜碗边一探,微蹙起眉,“明镜,你去哪里贪玩,怎么饭菜都冷了?”
他看来十七八岁,算是明镜的师兄,知他平日玩心未尽,只道今日亦是,不觉有几分严厉。
明镜叫屈道,“我是耽搁了会儿,却没贪玩儿。我再取一份来好了。”
那红衣僧道,“没事,拿来给我。”
捧起碗筷,但觉口中无味,自捡些菜进饭碗,剩的又放回食盒。
明心一边帮忙,一边道,“您又只吃这点儿?即便要吃,也把它热了再……”
他摇头,将米饭送入口中。
他并不挑拣,动作也不慢,只不知为何吞咽得有些艰难,仿佛受刑一般。两个小沙弥对视一眼,他道,“不必守着我,你俩自去斋堂罢。做完晚课便回房歇息。”
“明镜先去。您还没喝药,我等您吃完,把碗筷拿去……”
“我正好要过去一趟,自可带去。药我会喝。去罢。”
他虽不严厉,到底是上师,说话份量犹胜空空,二人不好再多言,“那弟子们先过去,您用毕歇息,弟子回来收拾。”
待人走了,他几口将剩菜吃完,门口沙弥捧来一碗黑汁,“上师,药煎好了。”
“放桌上,凉一点儿我再喝。你也去做晚课罢。”
“哦。”那沙弥不似明心明镜跟他得久,一板一眼道,“您把碗筷放着,弟子来收拾。”
“没事,我要走走。”
那沙弥也不多劝,施礼后走了。
刻余,他提着食盒出了门。
天已黑,山寺中夜气湿重,沿路僧舍都无声,想是都去了宝殿。他对路却甚熟,无须光也能绕走到大斋堂。
几个饭头僧还在最后收拾,忙过来问,“上师,您怎么亲自过来?”
他将食盒递过。
“明日热了给我。”
出家人不可浪费,向来食多少取多少,明镜也是照他从前饭量来取。谁想连着几日总是剩下。
那饭头僧打开看了一眼,“怎么一股药味儿……可是不合您口味?弟子明日易换一番,您再尝尝。”
他又摇头,“饭食只为果腹,不贪口舌之欲。且放着莫丢,也不必再加别的。”
说完又转身离去。
出斋堂,远处宝殿响起诵经声,一如既往低沉连成一片。他闭眼听了片刻。
昨夜寒风凛冽,今夜倒还能忍受……
如此些时,再睁眼他似还不想回去,便在夜色中走动。
忽听人问,“上师?那是寺门方向,您要出寺?”
他才朝人转过脸,道:“我走错了。”
想是两个巡逻僧,快走上前,“天黑路不好走,可要弟子护送您回去?”
他又摇了摇头。
次日早课毕,空空来他房中,“你昨夜到寺门,有什么事?”
空空已近八旬,声态愈显庄严持重,他把脸转向他,“没什么事,不知不觉走过去了。”
空空嗯了一声,“是有许多信众盼见你,然普渡也无须急切,等你病好些,再见不迟。”
“嗯。”
他扶额闭眼,似有倦意。
空空又问,“前些日不是听说药效甚好?可我看你近来不止少食肌瘦,精神也十分不济。”
“是甚好。太好了……”他喃喃道。
又道,“您可还有别的事?我该去诵经了。”
空空也不想又多嘴多舌,便道,“去罢。”
整日又如昨日一般,只未没去寺门。次日亦如是。
一连过得几日,这日午时吃完饭,他无心午休,又走忏悔堂去。天一阵阴冷,风如刀刮面,像是又要下雪。
都这时节了,今年雪也太多。
他走得急,忽听身后一声,“和尚!”
该是个生人声音,却不知他怎么一顿,脚下又本能往前。
那声音清朗,入耳中听,似微含笑,很快便迫近,“和尚先别跑,在下有事相问。”
此人人高腿长,几下便绕到跟前将他拦住。
又似追得太快,气息刚稳,停顿片刻方道,“看背影是个老和尚,低着头却像个小和尚,小和尚,你跑什么?在下不过请你带个路。”
这下入耳分明,那红衣僧微低下头,“……什么路?”
“去僧舍的路。”
“僧舍?”
“是啊,在下听闻护国寺上师赐福甚灵,当真如此?”
“施主要找……他?”
那人叹了一声,“拙荆病了多时不好,眼下实在没别的法子,只好来求神拜佛了。没料贵寺上师竟也病了。在下不甘白跑一趟,那些和尚不愿引路,有劳小和尚带一带了。”
他语气极和气,亦不掩担忧,这番话却委实不敬。想来因此僧人才不理会他。
那红衣僧只像未听明白,低念道,“施主……娶亲了?”
那人笑道,“在下两个孩儿都已十来岁,自已娶亲。小和尚,你怎么一直低着头?”
那红衣僧缓缓抬起眼。
“原来不只是个小和尚,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和尚……”那人微吃一惊,仿佛皱了眉,“只你年纪轻轻,怎地瘦得这般?……小和尚,你可也害了病?可曾看过大夫,可也吃过药?”
那红衣僧摇头。
“你眼上这是……受了伤?”
半指宽布条覆住那僧人眉眼,和他红衣一般颜色,绕系脑后,忽感眼前风动,被人肌肤一碰,他别过头,“没事,我是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嗯。”
那人惋惜道:“这么漂亮的小和尚,未免太可惜了。”
红衣僧不语。
“你既看不见路,怎么不找个人帮你指引?”
“我能认清路,不需人引。”
那人转而啧地一声。
“在下只见有人双目完好尚不识路,不想古有瞎大和尚渡海,今有盲小和尚认路,果真是神佛自有眼?”
这一声又让那僧人静默。
那人见他不喜交谈,也不在意,径自往前走出两步,“小和尚既识路,便行一善,给在下引一回如何?眼前一左一右,都是一般的红墙枯树,你说,往哪边走?”
那僧人仍站在那里。
那人察觉出不对来,“怎么?知便知,不知便不知,你一直不说话是何意?你若当真不知,在下再找旁人去问就是了。”
“……越施主,你别耍弄我了。”
那红衣僧微蹙着眉,话音却十分温和,并无责备之意。
“耍弄?在下闲得没事,耍弄你个小和尚做什么?”那人轻笑一声,“不过越施主?小和尚,你认得在下?”
“……认得……”那僧人微一怔,“施主当真不认得我?”
“这话近来也太多人来问,”那人好笑,“嗯,在下前些年的确是忘了些事,然见人物也能想起些,漏识人或也有之,那却都在别处。不过在下不信神佛,若非为了拙荆,今生绝不可能入寺,莫说小和尚你,便是你们这庙里头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也是脑中、心里,一丁点儿影子也无。”
“你又……”那红衣僧脸转向他,喃喃道,“一丁点儿影子也无……”
“嗯,不过原先还一丁点儿也无,今日见了,大概便要有一丁点儿了……”那人声调起了丝兴味,“小和尚,你不见在下面目,闻声便知,倒像记得我,还很记得我……嗯,你法号叫什么?”
“我法号……”
他张了张嘴。
这时前方沙沙响动,小沙弥明镜的声音渐渐近了,“上师,您方才走得太急,忘喝药了。”
“……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