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珍而重之,回时见它有些蔫达,怕它也干死,一到就找牡丹要盆种了起来。
平日放在他们房中,算着时辰浇水,还抱去院中晒太阳。不出几日,那火棘长势也还不赖。
头一次见他抱去晒太阳时,越东风奇道,“原来我顶好做一盆红豆子,好藏起来,小师父抱来抱去也方便。”
季千里就笑,“它怎么跟你比?你比它好许多许多。”
他们暂还住在苏家,不过为了季平沙安心,除偶尔饮食借宿,白日几乎总在外头,且几乎都只二人。
游园泛舟,策马而行,有时登高望远,有时也只无所事事地闲走,有时还看看哪里宅子最好,方便他们隐姓埋名。
季千里总觉这也好,那也不错,不过好像还是那个山洞才最好,越东风笑他,说那里别的都好,就是鱼太多了,你又不喜。季千里才道不错。
越东风又说,江南富庶之地,人都多,事了后我们再往南走,他又点头,只觉得跟他走去哪里都好。
许是买了那盆火棘,他很爱那条小街,此间日日不停,不曾见过的物事层出不穷,有时这人拿他当小孩子,又买些小玩意儿来逗他,季千里自觉不是小孩儿了,一见是他手里递来,手还是早早就要伸去。
一次,二人也是傍晚出门消食,前一晚却又胡闹过了,到后来他走得不适,只不舍得回去,越东风便将他抱到流云背上,独自走在他身边。
流云高大,季千里瞬间鹤立鸡群,谁路过都要看他。他也不觉不好意思,依旧四处张望,看行人,看看身边这人,又看看远方暮云轻烟,很是自在。
忽然不知越东风看到什么,停下步子,对他道,“等我一会儿。”
季千里“嗯?”了一声,他又道,“这里人多,到那边去。”
流云便真跟成精了似的,被他一拍,仿佛也知季千里坐它不稳,慢踱几步,站到一旁一棵无人树下。
快落日了,他一直看着他穿过人群走到街对面,径自钻进一家店铺,抬眼看,牌匾上刻着‘金玉斋’三个字,依稀见着里间一片金。
不多时便见他出来了,依旧穿过人群,从斜晖中朝他走来,直走到他面前站定。
季千里微垂着眼看他,“干什么去了?”
越东风莞尔,伸手握住他左脚腕。
他掌心温热,碰得季千里心中微一动,那只脚也不禁往前轻轻一踢。
越东风笑意愈深,趁势将他脚腕子捉在手里摩挲片刻才松开。
那股热还未消失,贴在了肉上。
“是什么?”
季千里又倾着身子,微翘起脚来看。
素袜半剥下去,露出他小半截脚踝,一根细红绳系在上面,衬得肌肤赛雪欺霜。
红绳边缀了粒雕刻精巧的金珠。
独此一颗。
他伸手去摸。
越东风手覆在他手上,笑道,“这也是聘礼。”
人来人往。
有人擦肩而过,也有人驻足看他们,季千里只从马背上看着他。
越东风微仰着头,眸中印着他单薄的影子,在金光照射下认真而温柔。他笑了笑,忍不住俯身,贴上他的唇。
仿佛伴着“叮”一声,街上亮起了第一盏灯,继而又有了第二盏,第三盏,依次开过,宛若夕光怜悯,借来此处。
数不清多少这样的光景了,那几乎是神仙般的日子。
季平沙伤已大好,已能走动,依旧每日要和二哥说说话。
自那日兄妹俩敞开心扉,她果真再未和越东风作对,再听“成亲”二字,也只稍一瘪嘴,看二哥开心,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越东风还告诉他,季无尘去了西边儿,他仍称自己陆无,一路上惹事生非,嘻嘻哈哈,似比从前还要快活。他和季平沙听了,不禁都以为既如此,不如就让他快快活活地做陆无……暂不去打扰了。
他被折断、又接骨的手也在回归原位。
一切都在变好,连他最最担心的事也不曾发生。
虽还未听说江凤吟抓着人,但大概是他一直追逐着,越家二人再未出现过,圆能、江恒等说还要再议的人也没再找来。那郑家的人伤好了,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扬州。
这里仿佛只有他们。
唯一一次他们在街上遇见了那群受伤的人,他们抬着两具棺材朝城外走,听说是郑家父子。抬棺者是要还借住“谢礼”,将人送去安葬。他们彼此迎面走去,对方数人脸色微变,但最终相安无事。
仿佛那些事也已随之埋葬了。
时光流逝,这日换药后,苏溪年让他动动小指,季千里惊讶地发现筋骨重长好了,方知半月都已过去。
季平沙喜道,“太好了二哥,你的手能动啦!”
“不愧是灵药。”苏溪年赞了一声,又吩咐道,“不过这板子再戴几日罢,以免磕碰。”
季千里点头道谢,见他还坐在轮椅里,又问他腿脚可好些。
“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这般快?”苏溪年道,“不好也好。”
季千里知灵玉膏有剩,他当日却不肯以此医治,是仍对江月茹之事依旧耿耿于怀,盼它折磨些时,心底反而舒坦些。他不知如何安慰,苏溪年坦然一笑,“季公子不必多言,在下只盼你早养好伤,早些喝二位一杯喜酒。”
季千里心里一动,便听季平沙道,“你一个瘸子跟去干嘛,还要累人照顾。”
“二哥成亲这样大事,别说腿还没断,就是真断了……”
“呸呸呸!”
苏溪年大为感动,“平儿,你怕我胡说腿断……”
“胡说!”季平沙又羞又恼,“你断就断了,谁是你二哥?不许你乱叫!”
“好好好,日后再叫……平儿,你不要成天动怒,对身子不好……”
“你还好意思怪我?我从前从没这么爱生气,都是你成天惹我!”
二人一吵闹便没完,季越二人对视一眼,不声不响走出门外。
好些日无所事事游玩,只觉日子飞快,经苏溪年一提喜事,竟还要等,又变得难熬起来,他几次忍不住道,“不如我们先去好了。”
“这么着急啊?”
“是啊,你怎么不急?”
“本来是急,看你这么急,反而没那么急了。”他摸他那只手,“别的事都依你,只先把它除去,好不好。”
季千里只好点头,数着日子来过。
又数过七八日,到了腊月开头,苏溪年方才点头拆板。
一行人再不多说,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热热闹闹朝沈清河家去——除了季千里,谁也不知为何要去他家成亲。
马车穿出城门,四下里都安静了,那头一辆马车里又响起声来,“……你一个大男人,带这么多衣裳做什么?你是要一日换上三件,还是要去住个半年?”
“……平儿,你也太夸大了。你瞧,这两包是给你的,一包衣裳,一包首饰……”
“谁要你带,我有手有脚,早收拾妥当了。你带这么多,我可不管。”
“当然不要你管,哪能教你伺候我。”
“……我、也、不、穿!”
“这你就不懂了,二哥成亲大喜,总不能穿得寒碜,你带的都是旧……”
“……苏大夫,”阿笙弱弱道,“去沈爷爷那里也就一日功夫,大可不必……”
没人理她,因季平沙急着骂人,“你闭嘴,说了不许你乱叫!”
……
季越二人自是共骑,闻声都不理会,只一个靠着一个,不时说说话。
出城后人烟便少了。
江南地势平坦,一望去田野成片,十分广阔。这时节田畴间还有农人,水流声处,木风车随风转动,五六个牧童赶着牛羊回来,偶尔一个说了什么,另几个一起哄,嘻嘻哈哈地追逐着。
阿笙听见孩子声响,拉帘探出头来,趴在车窗上看着他们。那些孩子也遥望着马车从道上经过。
“千里,京城美还是江南美?”
“嗯……各有各美。”
“那是你不曾春天来呢,等到春天你再瞧,扬州要比京城美上百倍。”
“真的?”
“当然啦,你没听诗里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嘿嘿,我也会念诗啦,都是师父要我多读书——你不信问师父,问牡丹姐姐。”
牡丹紫萼等侍女在后一辆车中,早掀帘看外间景色,闻言笑道,“这倒是真,季公子是金陵人,想必离开太早,不记得了。”
阿笙道,“怎么样,你们待到春天再走好不好?”
季千里看越东风,他笑,“看我做什么,你想何时走就何时走,我们又不急。”
“春天,到时候二哥你……就十七岁啦。”忽然季平沙钻出帘外。
季千里一愣,点了点头,“你不说我都忘了。”
阿笙问,“千里,你生辰是几时?”
季千里看着她,又看看越东风,后者问,“怎么啦?”
季平沙幽幽道,“……就是你杀和尚那天……”
“……”
他低头笑了笑。
季千里问,“怎么啦,你生辰又是几时?”
“你猜。”
这怎么猜到?季千里看他一眼,见他定定望着自己,像他必能猜着似的。
忽然心里一动,“……该不会也是那天?”
越东风把着他那只刚好起来的手,轻轻晃了晃,垂眼笑道,“是不是很巧?”
季千里用力点头。
他从未将生辰放在心上,从前除娘会提前让人给他送些点心,亦从不庆贺,怎料还有这等奇事?顿觉这日子也变得非比寻常起来,笑道,“那你三岁那日,我就出世了。”
“嗯,兴许我们还见过呢。何时我们重回金陵,去小师父出生的地方看看,好不好。”
“好哇!”
“什么金陵?”
苏溪年也探个头来,阿笙最先解释给他,他顿时生出三分羡慕,望着平沙,“可惜平儿你生在秋日,不然我们也……”
“你闭嘴!”季平沙最怕他说那些难为情的话,红着脸去捂他嘴,两人在那车里晃来荡去,害得车夫也跟着歪来扭去,平地也险摔跤,连忙出声提醒。
季千里微微笑着看他们,回过头,“路很好,我们跑快些,好不好?”
“好啊。”
脚下微踢,流云驮着两人如风奔驰。
只听得后面有唤二哥的,有喊师父的,也都不停。
后者不甘落后,又都催车夫快些奔跑。
当时只见,一马二车驰骋乡野,众少年少女踏尽飞叶,尽是欢颜。
他们到时天已昏黄,都听说了沈清河隐于迷雾深处,当车马渐行僻静甚而荒凉,在不知积了多少载的迷雾中行得不知今夕何夕,而后忽然破雾,触目薄暮轻霞、寒潭百花时,依旧好生惊叹。
那潭上雾色乳白,看不见多宽,但一近便十分阴冷,必是深广。
周围车马都不能过,人要到彼岸,只能御风潭上。越东风提抱了季千里和阿笙,旁的都让沈清河来领,难得这逢人就吵的人也老老实实把人抱了过去。
众人穿雾过潭后,但见几间木屋,屋前几株腊梅,星星点点,院中又辟着蔬果地,果木枝蔓缠绕着篱笆,丝丝缕缕,五色相见,一派田园之景,都只觉心绪淡泊,真是绝佳隐世之所。
一个黑瘦布衣老者随后迎接出来,“快进屋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原来是阿笙爷爷,老人家也已在此住了半载,看来身骨神貌都比在京城舒坦。
一行人叽叽喳喳,茶毕又走到屋后,此间却还别有洞天。
这时节仍似春日一般,沿着寒潭各往东西数里,都生长着不知名的草花藤蔓,有针有朵,大小不一,香花中千百蜂蝶翩翩起舞,看去绮丽非常。
那屋背后更立起一面白玉危壁,光如明镜,可鉴人像,其上并无流水,底下却凭空冒起一面玉潭,和外间寒潭一般雾气蒸笼,只形状小些,最奇的是几个姑娘伸手去摸,“哎呀,是温泉!”
“外面却有个寒潭,真是闻所未闻。”
季千里一摸,那潭水果真温温热热,似有锅炉在底下烧灼一般。
惊讶地望向越东风,他把手浸入水中摸着他的,“玉壁那面从前有座小火山,才有这只泉。不过江南平地何以那般大个寒潭,我也不知了。”
“你也有不知的事。”
几个侍女交头接耳,吃吃笑起来,沈清河立刻道,“嗯,不错,不错,我长得丑,找的地方却很美,你们大声说出就是,这般悄悄做什么。”
牡丹等人面上一红,“沈先生见谅,奴婢只说您眼光好,不曾说您……您……丑。”
沈清河嘿嘿一笑,“你不只说我丑,还当我听不出来,以为我是个傻子。”
大概一人隐居久了总有些怪癖,牡丹连忙认错,唯季平沙路见不平,和他大战不提。
天色渐晚,没多久众女以做饭一事脱身。只这事儿季平沙是指望不上的,几个侍女平日只伺候苏溪年,也从不进厨房,人虽多,却还不如阿笙顶事。
小丫头便当了头领,指挥这个摘菜,那个煮米,几人在厨房忙碌起来,不时笑声连连。趁此功夫,苏溪年替季千里又看一遍手,越东风站一旁看了片刻,沈清河道,“你随我来。”
季千里看他一眼,越东风拍拍他手,自去了。
不多时只他一人回来,季千里抬起头看他,“沈老先生呢?”
“去屋后了。”
“说什么了?”
他勾了勾唇,“他问日子,要准备什么,可要请客人。”
“明日不就可以?”
季千里松了一口气,还道沈清河是有些怨言——非因惊世骇俗,而是和平沙一样,知道他们要成亲,总像被人抢走了一个至亲,幸好他只是要帮他们准备罢了。笑道,“本就是我们的事,还有什么要准备?”
他抬住他下巴,在掌心摩挲了两下,“我也这般说。”
的确不需多备什么。他们已没有父母,也不需规矩,只要两件喜服,两根红烛,两杯酒足矣。
至于宾客云云,若是知晓了真心来贺,也就请人家喝杯喜酒,不知者也不必特意相告——他们压根儿忘了先前说要请孙妙应了。
不过还是看了个良辰吉时。
那是阿笙早叫爷爷瞧的,毕竟此间也只这位老人家成过亲。
活到这把岁数,他老人家还是头一回听说两个男人要办喜事,起初以为阿笙脑子出了问题,但见二人同归,彼此形影不离,神态缠绵,分明不容别人,也只好说服自己。
季千里没想来了还要等,好在一数,腊月初八就在三日后,算不得长,勉强没说什么。
三日中,他们就把周遭一一都走过,上临玉壁,远至花边,等过朝日初升,浴于夕阳西落,亦在深夜月下赏了寒潭百花。天冷得厉害了,却始终晴朗,好似也知良辰将近,不给他们阴霾。
终于到得正日。这日一醒,季千里便觉湿冷得像要下雪,两人愈加磨蹭,直近午时才起。一走出门,阿笙一身红衫红裙,早已候着,拉了人就跑。
“怎么了阿笙?”
“你快跟我去屋里,自然就知道了!”
也不必要到屋里才知……
跟着她走,季千里渐睁大眼。
那沿途屋下、窗栏、甚是院儿里花藤,已都被高挂的红灯笼,新贴的“囍”字,缠绕的红线霸占了。满目皆红。
我们真的要成亲了。
他这才感到那是真的,心里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