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从山村到城里,再到韩国读书,石烟雨可能别的没学会,但打包行李的见长。只一晚,就把要去甘南几个月的东西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电子邮件里提到的录取通知书也在前一晚到达,石烟雨把那份自己期待了多年的西部计划寄来的通知书用文件袋小心装好,连同属于自己的那份离婚协议,都放在了行李箱的夹层中。
抱着可能比自己还要大一点的行李箱,石烟雨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
迎面就撞上了不知道为什么中午还没出门的江景和。
“要出去?”江景和把眼神从手机上收回一点。
石烟雨把行李箱推向玄关,轮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好听的声响。既然他问了,石烟雨说:“对,我说过了,我要搬出去。”
“嗯......”江景和转过身子,静静看着她:“我能知道你准备去哪里吗?”
石烟雨收起了门口自己的拖鞋:“我只有一个家,你不是去过吗?”如果说是那个地方,江景和是去过,但她石烟雨不准备回家,所以随便吧。
“我是说,给我留个地址。”江景和似乎在解释,“如果这一个月有什么事的话,也好联系。”
“没什么事,祝你新剧大卖。”石烟雨挥着手里的拖鞋,就算是跟江老板说再见了,“如果我还有剩下的东西在你家,不用通知我,直接扔了就行。”
石烟雨说完就推开门走了出去,正打算关门时,江景和的手机响了起来。
在看到来电人后,江景和压住自己烦躁的心情,走向了客厅另一边的阳台,大门处传来自动上锁的声音。
另一边正在讲电话的江景和蹙着的眉心也逐渐舒展开来,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敲着阳台的窗框,他的眼前正是拖着巨大行李箱艰难行走的石烟雨。
江景和甚至在这时候突然有了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房子买大了其实还是有好处的,能让人无法很快的离开,得从花园穿过,才能绕到独栋之间的小路上,然后石烟雨的背影才能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对待同事和朋友,他永远都能拿出自己那副温润平和的嗓音:“知道了。还有,最近从我的私人账户上划一笔钱到公户,过几天有用。”
挂了电话。他视线落在眼前空旷的花园里。片刻后,便长腿一迈,拿起客厅里的外套离开了。
初夏的中午温度算不上高,但烟雨额前的头发已经湿了一片。叫的车还没有到,她坐在行李箱上来回滑行,和第一次出去春游的小孩一样开心。
细想起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期待过新的生活了。
正当石烟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等司机时,下一秒,就看见了江景和的车从门口驶出。
她赶忙将自己的身体带着行李箱一起转过去,“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石烟雨在心里暗暗祈祷。
然后就听见身侧传来一声:“上车。”
本以为江景和不会在这时候出门,万万没想到还要在大门口来一段客气的告别演说。石烟雨看着他周身冒着冷冽的寒气,不由得退的远远的。
在她还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景和停了车,走到了她身边。
“我送你,让人看见你一个人拖这么大箱子,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怎么了。”江景和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算小。
“我车马上就到了。”烟雨扬起手机,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一会儿别又在车上说些什么自己不爱听的,她并不准备跟江景和走,看着门卫好奇的小眼睛全都写着“吃瓜”两个字,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麻烦你了。”
然后江景和说:“快上车,我顺路去工作室。”
“我就知道。”烟雨轻声腹诽。
“嗯?”江景和不准备放开手,声音里带了些不容置疑的压迫。
只有他还留在以为烟雨是小绵羊的时候。
石烟雨转向江景和的脸,评心而论,这个人的样貌不错,对待身边的人也算得上谦逊有礼,但唯独对她石烟雨多了些莫名其妙。
过去的很多事在逐渐升高的温度和略显焦灼的僵局下涌上心头,像贾樟柯的电影,带着粗粝生猛的味道,一场又一场在她脑中浮现。包括最近的种种,在她的脑子里缠绕在一起。关于江景和为什么唯独对她这样,她从来想不通。但在这一刻,石烟雨突然懂了。
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只是江景和,和她喜欢了很多年的江景和没关系。更与那些夜半梦回时,陪着她的声音没关系。而她自己,石烟雨,只是他丝毫不在意,和尽在掌控中的那些人和事其中的一份子而已。
想通了这点的她笑得残忍且礼貌,她极力克制着自己“江老板,我一直很想问问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什么?”江景和似乎不明白,保持着这样诡异僵持的姿势,在保安故作不经意的目光中,江景和深切的感受到了尴尬。
一旦打开了这个闸门,烟雨就关不住了:“和你相比,我是过于普通了。从韩国跑回来,因为缺钱就随便和人结婚换钱,还在烂大学里每天都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年纪一天天变大,人却一事无成。”
反正她要走了,说什么都无所谓:“但我挺想知道的,针对我会让你觉得快乐吗?还是每次看我紧张,难堪,出丑,而你站在暗地里什么都知道,这样看戏会让你很满足?还是你只是想试试看,我到底能有多听话?”
石烟雨的声音不大,但传到保安耳朵里,这对话的信息量还是让他倒吸了一口气。
“你......是这样想的吗?”半晌,江景和终于挤出一句话。
再看着他事不关己的模样,烟雨更气了:“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认识你之后的每一天,你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故意针对,都在破坏我所有关于过去美好的想象。”
烟雨叫的车已经开到了两人面前,她轻轻拿开江景和的手:“再见。”
她就这么坐进车里,很快汇入了车流,留下一脸震惊的江景和站在原地。
夏河县支教项目的负责人已经提前联系了石烟雨,关于这段去县城小学的旅途,她能记得的就是不断换乘各种交通工具:动车、火车、大巴,和摩托车。
到学校之前的最后一段路,是一个夏河县的老乡陈哥用摩托车带她的。紫外线把他的皮肤晒得黝黑,陈哥说话有口音,但好在不影响交流。听陈哥说,他是奉老婆的命令来接支教老师的。他老婆就是夏河县小学老师,姓刘,教语文的,是校长。能背好多古诗词,人也写的一手好文章,厉害着呢。
继续前行,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车轮在路上颠簸,车身也随之摇晃。
烟雨坐在陈哥的摩托车后座,七月正是甘南最美的时候,耳边呼呼的风把两人的衣服都灌满,远看就像两个球在草原上飘。
夏河县主街将这座县城一分为二,一侧是寺院群拉卜楞寺,另一侧则是夏河城区。红袍僧人随处穿梭在赤色砂砾岩建筑的红尘中,信仰与日月同辉,晚风与丹霞一色。
又曲里拐弯的绕了几段小路,烟雨问起了她要去的小学的学生情况。“学校还是汉人比较多,但也有藏民娃娃,你去了就知道了。”陈哥很健谈,傍晚耳刮子一样的大风都堵不住他的嘴,“其它还有几位老师,都已经到了,我先带你去看看宿舍。”
说是宿舍,不过就是几间砖瓦搭建起来的平房。当烟雨拖着已经坐麻了的腿从摩托上下来时,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一层。不远处炊烟从村落中升起,与天空残余的晚霞交织在一起,更显浓艳。
“你别看这房子小,但来的老师一人一间,用你们城里人的话来说,就是水电全免。”烟雨终于看见了陈哥的老婆,刘老师说起话来健康又有活力,高原红下是一口雪白的牙齿,“吃的用的,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老公总去县城,他能买了带回来。”
坐摩托车到达夏河县的时候,烟雨还在暗中惊叹,现在支教的环境都已经这么好了吗?这和她小时候的记忆一点都不同。但随着陈哥的摩托绕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她才知道,学校不在县里,是在下面的村庄。
“前面就是教室,我听上面人说你们提前看过学校的图片,那就没问题了。”刘老师操着一口后鼻音很浓的普通话,“以前我们还怕这环境吓着人家支教老师,但这几年我们学校也收到了一些社会上的帮助,校舍修补好了,还有食堂,连板凳桌椅都重新漆过了。”
刘老师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还有两间教室,装上多媒体了,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屏幕,能点的,点一下什么都有。”
可能是因为烟雨到的最晚,所以获得了刘老师一人接待和讲解的特权。
说是学校,其实只是一个大院子。中间是升旗台和操场,四周围就是几间教室和宿舍和厨房,看起来倒是有种四合院般的亲切。她跟着刘老师把本就不大的校园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宿舍。
坐在木板搭成的小床边,烟雨并没有像刘老师担心的那样,因为环境恶劣打起退堂鼓。
两天以来赶路的疲倦一拥而上,烟雨和衣躺在红砖垒起来作为支撑的床板上,翻了个身,摇摇晃晃的,就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
直到第二天早晨,被门外人说话的声音吵醒。
甘南这地方昼夜温差极大,烟雨眯着眼睛拢紧了外套,爬起来从行李箱侧边掏出那双她本想要扔掉的拖鞋,迷迷糊糊听着外面两个人的交谈。
一个女声说:“今天可能不太方便,你不知道,支教的老师在昨天全都已经过来了,今天县上的领导要过来,得给他们开个欢迎会。”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县上的领导也要来?那正好。”
烟雨没兴趣再听下去,她要是喜欢领导们的那一套,也没必要选择来这村里了。门外继续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石烟雨边收拾边觉得其中一个声音耳熟的过分。
等石烟雨终于心头一紧,想明白外面这声音像谁之后,又觉得晦气。
她伸了个懒腰,翻出毛巾和牙刷,想起刘老师昨晚说的水电全免,却忘了问她生活用水要去哪里接,趁现在她还在外面,自己正好问清楚。她把睡了一晚的头发随便挽在后脑勺,端着牙杯就出了门。
院中央站着的果然是刘老师,她笑着说:“你不知道,对于我们学校来说,虽然硬件的捐助很重要,但有愿意过来支教的老师,对孩子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而在刘老师对面,男人熟悉的身影正好转向石烟雨,他附和着刘老师笑了起来,目光依旧落在石烟雨身上,说:“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