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京城。
暖阳当空,春风和煦,年后难得出了个好天气,男女老幼都跑出来晒太阳,一贯热闹的长平街比平日更加喧嚣。
小子们从小门偷溜出来戏耍玩闹,丫鬟们则在偏院放起了纸鸢,隔着高大的院墙,少女们的欢笑声飘到街上,引得路人频频回望。
街尾曲家这会儿也正欢声笑语,一列特殊的车队从曲家外墙走过,听见里面飘出来的欢笑声,马车里的两个素衣少女全都红着眼睛攥紧了拳头。
曲仲联刚从衙门回来,换了家常衣裳正要去书房看书,却见门房随着管家慌慌张张跑过来,满脸都是惊恐:“老爷,不好了!外头来了辆灵车,说是咱们家三姑娘到了!”
曲仲联神情微变,他下意识道:“什么?是三丫头的灵车?”
“不是不是,是三姑娘带着一辆灵车过来了!”
曲仲联的眼神越发古怪,但脸上却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他抬脚就往外走:“三丫头平安到家了!你快去通知夫人,我先出去看看。”
曲仲联带着管家和随从一路小跑到了大门口,还没出门就见金灿灿的阳光下停着一辆蒙着白布、挂着白幡的马车,马车后跟着一辆两匹大马拉着的架子车,车上摆着巨大的长方物体,也用麻布蒙了起来,但看形状也能猜出那是一具棺木。
再往后是几辆堆满箱笼的驴车,也都用麻布罩了起来,一小队身披盔甲的官兵牵着马匹站在大门两侧,个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不少街坊邻居也都站在不远处看热闹,还有人对着棺木指指点点,显然有些不悦。
“曲大人!”许应方对着跑出来的曲仲联行礼,“下官许应方,派手下护送曲三姑娘平安抵京,不知大人可有收到信件?”
曲仲联认得许应方,他赶紧跑下台阶还礼,又一脸迷惑道:“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信件?还有这灵车……”
许应方看了看打头的白色马车,他叹息一声,道:“半月前,下官回京途中路过霞光县,偶遇山匪行凶,遂出手相救,但为时已晚,最终只救下曲家两个活口……”
曲仲联身躯巨震,双眼圆睁,他看上去惊讶极了,还捂着额头有些站不稳:“只有两个活口?其他人都死了?”
“是的,父亲,只有我和霜叶活下来了,其他人全都死了,连五妹妹也被山匪杀了。”一个尚且有些稚嫩的少女声音从马车内响起,能听得出来,她在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却没有成功。
曲仲联瞪着眼睛看向马车,手开始抖了起来:“里头是三丫头?”
许应方低声道:“正是曲家三姑娘。”
曲仲联立刻上前两步:“快出来让为父见见!”
马车门被打开,一个披麻戴孝的清秀丫鬟先跳了下来,然后红着眼睛扶下来一位妙龄少女,她一身白衣,身形纤细,头上没戴任何首饰,只用两根粗布条简单扎着长发,那张白嫩俏丽的小脸冷若寒霜,光洁的额头有刚结痂的伤口,柳叶眉下的剪水瞳微微泛红,透着浓重的悲伤,却又强自压抑着没有哭出来。
“三娘见过父亲。”曲念安心口狂跳,冰凉的手心全是冷汗,她强忍着恨意和紧张,规规矩矩朝曲仲联行礼。
半个月过去了,曲念安依旧每天都活在那一天的噩梦中,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些地狱般的场景,只有身体极为不适的时候才会被迫昏迷过去。
她消瘦了许多,但气势很足,霜叶说她现在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曲念安依旧有些紧张。
这么些年没见,曲仲联的脸上落下了岁月的痕迹,皱纹爬上他的眼角,皮肤也粗糙了一些,但他依旧是个风度翩翩的儒雅书生,连身形也依旧潇洒。
曲仲联盯着曲念安的脸庞恍惚了一下,接着迅速扶住了曲念安的手腕让她站直身体,他看上去一脸悲痛,眼中已经泛起泪光:“三丫头,真的是你!你来了,你平安来了!”
管家也跟着曲仲联一起抹眼泪:“老爷,三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呢!”
曲仲联哭得像模像样,他一副慈爱表情盯着曲念安看:“是啊,你都长这么大了,个头都快赶上你娘了……自打你们出发后,为父日日记挂于你,幸好你平安到了!”
有那么一瞬,曲念安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却因为曲仲联的这句话又轻轻落了回去。
果然,数年未见,曲仲联真的分辨不出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既然连他都认不出来,那其他人肯定更分不清了。
从此刻开始,曲念安就是曲家三娘了。
曲念安跟霜叶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不再惊慌,她含着泪轻声道:“父亲,女儿来了,女儿也带着五妹妹一起回来了。五妹妹还那么小,女儿不忍心将她放在异地他乡,总要让她也见一见父亲才好。毕竟,这些年,五妹妹一直在挂念着父亲。父亲,你去看一看五妹妹吧……她死得太惨了,咽气的时候,她还在喊着父亲救她呢……”
曲仲联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很沉痛地说道:“你带着五丫头回来了也好,我们会给她风光大葬的……三丫头,你……倒是还好吗?可有哪里受伤?”
曲念安说:“能活下来已是老天保佑,些微伤处不值一提。只是……还有一事要向父亲禀报……”
“何事?”
曲念安正要开口,却听见大门内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抬眼一看,却是四五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圆脸妇人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她是寻常相貌,体型微丰,算不得美貌,但她的肌肤细腻洁白,看上去养尊处优,一身家常衣裳也格外华贵,她跑出来就喊道:“老爷,三姑娘他们到了?”
可刚出来就被门外的灵车吓了一跳,她顿住脚步吓得乱挥双手:“怎么会有灵车?这是谁的灵车?怎么停在咱们家门口?”
曲念安仔细观察圆脸妇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只觉她的惊恐不似伪装,看上去比曲仲联自然多了。
曲仲联黑着脸道:“不要大呼小叫,这是外头!”
“可是……这……”圆脸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到了曲仲联的身边,然后看着曲念安的小脸欲言又止。
曲念安款款向她行礼:“这位就是夫人吧?三娘见过夫人。”
这位圆脸妇人就是曲仲联的续弦胡氏,她是京城胡家的小女儿,据传因为相貌平平又喜欢美男子,每每挑三拣四,所以才会耽误了婚嫁,二十好几了才同意嫁给曲仲联这个美男子做续弦。
她看上曲仲联一表人才,曲仲联看上胡家有点小权势,胡氏也颇有一些嫁妆,两个人虽然没什么感情,但胡氏的肚子争气,进门就给曲家生下嫡子,因此俩人相处得还算不错。
胡氏这收起惊慌,她表情复杂地扶起曲念安,握住她的小手紧盯着她的小脸看:“原来这就是三姑娘,居然生得这般好模样,比咱们家四姑娘还要出色几分呢。”
曲念安已经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四姐曲奕欢了,闻言故意道:“四妹妹可还安好?”
“她好得很呢,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刚才还在花园放纸鸢呢。”胡氏道。
听到这话,曲念安忍不住咬紧了牙齿,一旁的霜叶也快速低下头去,掩饰住眼中的悲痛和恨意。
这曲家可真是好呢!那么多家里人惨死在官道上,他们却在京城快乐地放纸鸢。
曲仲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他略显焦躁地问道:“三丫头,你不是说还有事要禀报吗?到底是何事?”
曲念安在袖子里攥紧双拳,一字一句道:“父亲,我们在霞光县外的官道上遇到山匪,此行五十一人,除了我和霜叶,其他人全都被山匪杀了,镖局的五十人也只活了三口……”
官兵救下他们的时候,镖局那边是六人活着,但最终只有三人挺了过来,其余三人跟护卫张连一样,当天夜里就因为伤重而亡了。
胡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她两腿一软,几乎站不住:“什么?死了这么多人?怎么会这样?那些山匪不是只要给钱就能过去吗?”
曲念安直视曲仲联的双眼继续道:“我要禀报父亲的是……被许大人救下后,我们在附近找了很久,可大哥和他的那些护卫始终下落不明,只找到两具小厮的尸身……父亲,许大人怀疑,大哥在逃跑的时候遇难……”
曲仲联还没说话,胡氏却非常困惑地说道:“你说才哥儿?他前天就带着人回来了啊,八个护卫也都回来了。我还觉着奇怪呢,明明回老家去接两个姑娘,怎么就他一个人回来了?我原想去问一句的,但……家里的事儿,我又插不上嘴。”
听了这话,曲念安的呼吸停顿了片刻。
不远处的许应方立刻走了过来,他瓮声瓮气地问道:“曲大人,令郎已经回家了?那他们说了什么?可曾去报官求援?为何一路上的衙门都没听说此事?这可是近百条人命的惨事啊!这么大的事儿,令郎也没说吗?”
胡氏抢着说:“是呢,这么大的事儿他都不说,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住口!”曲仲联爆喝一声,吓得胡氏浑身一抖,赶紧捂住嘴不敢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