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二十九年,京都。
冷府后院幽园庭,没有吩咐,府里外男从不敢踏足此地,因为这是府里姑娘的住处。
房屋瓦片被昨日那场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雕花窗射进房间,摆满书籍的紫檀架散发出木质清香,丫鬟小菊边打瞌睡边为自家姑娘研磨。
冷苏身着白色绣衫罗裙,端坐在长木桌前,笔蘸了下墨,扶着宽大衣袖,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两个字——顺意。
小菊搓了把眼,“我家姑娘这字儿写得是愈发漂亮了,那些高门大户家有学问的公子哥儿都比不上呢。”
冷苏揉了揉酸疼的肩,“你这丫头,属你最油嘴滑舌。”
小菊净了手,过去给冷苏按揉肩颈,“姑娘,这力道受得住吗?”
“有一点痛。”
小菊立刻放缓力气。
这丫头是个鬼机灵,人精嘴甜,府里那么多伺候的丫鬟,只有她伺候到姑娘身前儿了。
她自认天生贱命,伺候好姑娘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事了。
小菊按得力道刚好,很舒服。
冷苏闭上眼睛,“小菊,你打六岁起就跟着我,如今也有十个年头了,是该嫁人的年纪了,你可有相中的好儿郎,我早就提前为你准备好一份嫁妆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小菊脸颊微微泛红,“哎呀,姑娘,什么嫁不嫁啊,臊死个人了。”
“现在知道臊了?我可听说前些日子你和府里几个丫鬟结伴去看任家郎君了?”
小菊羞愧极了,小声说:“京中人人都说任家郎君生得一副好皮囊,那日他进宫面圣,刚好经过府上,我和几个小姐妹才出去瞧了两眼。”
索性日子无聊,冷苏闲来无事,故意逗她,“瞧也瞧了,你可看对眼了?”
“姑娘,你就别拿我说笑了,我这辈子跟定您了,谁也不嫁。”
冷苏转过头,“不嫁?”
小菊眼珠子上下乱转,使劲点头,“嗯!你不嫁,我就不嫁!”
冷苏神色一黯,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流淌过的异样情绪。
小菊继续研磨,冷苏继续写字。
日头西斜,外头小厮隔着屏风来报,“姑娘,二皇子和长公主来了,将军吩咐我过来,让您即刻去见客。”
“知道了。”
冷苏放下笔,墨汁未干的纸展开,她用帕子擦擦额角的汗,伸手搭在小菊递过来的手腕,“走吧,咱去瞧瞧这位二皇子。”
冷苏父亲冷仁乃开国大将军,拥有至高权力,一生钟情一个人,冷苏娘亲亡故之后,他没有再娶。因此诺大的将军府,只有冷苏一位千金。
冷苏年方十五,上月刚行过笄礼。
父亲冷仁自她懂事起,便同她说:“苏苏啊,阿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光耀冷氏门楣的担子只能放在你身上了,待日后朝政稳固了,阿爹扶你做皇后,你可愿意?”
“皇后,我真的可以做皇后吗?”
冷苏只有一个阿爹了,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阿爹绝不会害她,“都听爹爹的。”
待冷苏长大后才明白,阿爹是爱她,但更爱他的权势地位,至于她的婚事,从她出生冷氏那天起,享受到了家族带给她的荣华富贵,有些事便由不得她自己了。
如今,当朝圣上姜元极最偏爱二皇子姜晟,册封太子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冷仁此意,冷苏明白。
穿过花园,冷苏询问跟在身后的小菊,“我今日打扮是否得体?”
“姑娘美得很。”
小菊此话不假,姑娘生得比池子里的荷花还水灵,她见过京中许多贵女,没有哪一个比得过她家姑娘。
来到厅堂,冷苏屈膝给冷仁行礼,“阿爹。”
冷仁笑着点点头,边捋胡须边说:“苏苏,快见过二皇子和长公主。”
冷苏低眉垂眼,扇子微微遮脸,礼貌行礼,“臣女见过二皇子,见过长公主。”
国色天香,不过如此。姜晟也不过十六,喜怒都表现在脸上,不比姜烟,虽小他几个月,性子却沉稳许多。
姜晟连忙起身,“冷姑娘,不必多礼,早就听闻冷府千金是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甩甩袖子,转向姜烟,“妹妹,这趟来得值。”
姜烟用珠纱遮面,看不清容貌,不难看出一身病弱美,说话都有气无力,“皇兄说得极是。”
姜晟爽朗笑出声,来这里的目的,只是确认一下冷苏的容貌是否能让他满意。
满意,着实满意。
见姜晟笑不拢嘴,冷仁也就放心了,吩咐道:“苏苏,退下吧,我和二皇子还有要事商议。”
冷苏听命离开,百般难描她转身的姿态多么美妙,姜烟藏在珠纱后面的眼神闪动,跟着站起来,“皇兄,就不打扰你和冷将军谈要事了,我出去等你。”
姜晟交代,“别走远啊,妹妹。”
冷仁见他们兄妹二人关系极好,日后姜烟就是冷苏大姑子了,和她多多走动,说不定还会帮衬冷苏什么忙。
冷仁喊住冷苏,“苏苏,好生陪着公主,万不可怠慢。”
冷苏如同冰冷机器般应道,“是,女儿明白。”
她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公主。”
按礼应当姜烟先行,没想到,她根本不在意规矩,温声细语道:“你我一起走吧。”
微风吹开姜烟脸上面纱,冷苏不经意一瞥,看清了她微施粉泽的脸,像一缕烟,飘渺光艳。
无人踏足的房间,那张写着顺意的纸,吹在砚台,墨汁弄脏了那两个字,是否是不祥的征兆。
两双眼睛对视,冷苏充满探究的目光足够夺魂摄魄,姜烟匆忙用珠纱遮住脸,双唇颤颤,她很紧张,但找不到原因。
姜烟身形纤弱,偶尔拿帕子挡住嘴,咳嗽两声。
“公主,臣女进宫多次,为何从未见过你。”
姜烟温婉笑道:“我身子弱,常年风寒在身,母后担心我,时常派人看着我,不许我离开朱宣殿,日子久了,我也习惯闷着不出门了。”
冷苏怕姜烟着凉,“公主,如果不嫌弃,去臣女闺阁坐坐,可好?”
“当然好。”
宅子很大,走到幽园庭,姜烟还是喘了一大口气。
冷苏邀姜烟坐下,小菊沏来一壶清茶,冷苏亲自奉茶,“公主,慢用。”
姜烟品了一口,赞叹道:“好茶。”
她起身,墨汁污染的纸被她拿起来,她抬起那张翩若惊鸿的脸,“茶好,字更好。”
“公主谬赞了。”
冷苏缓过神,接过那副字,吩咐候在一旁的小菊,“拿下去,扔掉。”
“且慢。”
姜烟伸手制止,一手托着宽大衣袖,另一手拿起笔,写了个顺,意还没写完。
小厮在外面焦急来报,“不好了不好了。”
小菊出去,“何事毛毛躁躁,怎敢扰了公主殿下雅兴,头上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小厮扑通跪地,“小的不敢,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陛下遇刺了!”
笔掉地了,一条突兀的黑线顺着没写完的意字,延展下去。
姜烟脚步匆匆地往外走,腿都软了,“父皇可好,皇兄,快唤皇兄。”
小厮弯腰跟在身后,“二皇子已经上了马车,就等公主您了。”
姜烟身上有股倔强劲儿,这几步走得汗珠都滚下来了,但她没有慢下步伐。
冷苏快步跟在后面,拦住一身官服的冷仁,“阿爹,你是否要进宫?“
冷仁表情凝重,“你一个女儿家,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阿爹,我是姜国的子民,请让我随你进宫。”
冷仁态度软和下来,“苏苏,你在家等候消息就好,万一皇上真有个三长两短,二皇子可能就要……”
冷苏明白。
今日一见,冷苏发现她并不想嫁给二皇子,所以此番最重要的事,便是祈祷皇上平安无事,不然姜国就要变天了。
冷苏再次开口,“阿爹,女儿只求你一次,就让我去吧。”
冷仁最终心软,“好吧。”
.
紫辰殿外。
皇子妃子大臣们跪了一片,姜元极在里头昏迷不醒,太医仍在紧急救治,外头倒有几分准备哭丧的意思了。
刘太医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哪位大臣或者皇子,能为陛下吸毒血?”
大皇子幼年夭折。
二皇子低头不语。
三皇子是个废物,拽着眉妃的胳膊,哭哭啼啼,“母妃,怎么办,万一我去了,会不会死掉啊?”
眉妃也是个蠢笨主儿,摸着宝贝儿子的头,“儿啊,放心,母妃会保护你的。”
四皇子还在襁褓中。
大臣们更不要提了。
谁都不动的时候,姜烟什么也不说,起身往殿内走,她身上的皇女气焰在此刻锋芒毕露,没了娇弱。
冷苏跪在末尾,看不清楚,只看见姜烟系着翠色丝带的腰,背影坚毅,宛若天上谪仙,只能用赛过西施来形容。
殿内,皇上正命悬一线。
刘太医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公主殿下,微臣已经把毒箭拔了出来,但陛下血液内仍有余毒,此毒乃是见血封喉,毒性大,且致命。”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连忙说:“烟儿啊,快救救你父皇,救救他。”
姜烟跪在榻边,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父皇此时苍老脆弱的样子,没有片刻犹豫,一口接一口,把毒血吸了出来。
姜元极渐有要苏醒的意思。
皇后眼尖,小声对身旁婢女说:“去,把二皇子唤过来。”
吸完毒血,姜烟漱口。
刘太医为姜元极把完脉,当即跪地,“恭喜皇后娘娘,陛下得救了,多亏了公主殿下,不然……”
“刘太医,从现在开始,你牢记,是二皇子救了陛下,和长公主没有任何关系,若是本宫在外听到一丝风吹草动,本宫不敢保证你,还有你族人的安全。”
“微臣明白。”
半个时辰后,姜元极睁开眼,入眼先是小半碗血水,再是跪在他面前的姜晟。
他声音虚弱道:“皇儿,是你救了父皇吗?”
姜晟难开口,皇后在一旁给他使眼色,他立刻有了底气,“这是儿臣分内之事,父皇不必挂怀。”
“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来人,代朕拟旨。二皇子姜晟,心地纯良,天意所属,为朕之江山永固,遂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姜晟激动地叩谢皇恩。
偏殿,姜烟被婢女搀扶着离开,可无论怎么走,回朱宣殿都要从正殿跪着的人身后绕过。
姜烟走得悄无声息。
冷苏恰好回头,声音不大不小,“公主。”
姜烟想藏,但没地方藏,她眼神慌张,冷苏这才意识到不该多嘴,一记眼神,姜烟竟懂了。
于是当听到声音的有些人回头时,看了个空,正巧殿内传出风声,说二皇子被立为太子了。
谁都没心思关心冷苏旁边,跪着的人里,多了一个姜烟。
冷苏暗暗观察,见安全了,小声开口:“公主,可以走了。”
“多谢。”
姜烟嘴角残留乌血,脸色泛青,直起的身子瞬间跌坐回去,冷苏搭把手去扶,被她病态的脸吓到了。
趁其他人为立太子的消息躁动之际,冷苏和姜烟的贴身婢女莲儿,合力悄悄把姜烟搀出去了。
莲儿又急又怕,“公主,还是别硬撑了,传太医过来吧。”
“不可。”姜烟声音虚弱,很是固执,“扶我回去,莲儿,此时万万不能声张。”
莲儿边抹眼泪边说,“不能请太医,那该怎么办啊,公主,您这身子,我好怕。”
总算进到寝殿,姜烟彻底没了力气,刚过门槛,便倒在地上,莲儿越急着扶,越是使不上劲。
箭在弦上,顾不得那么多了,冷苏把瘦弱的姜烟拦腰抱起,往塌上走,吩咐莲儿,“快,被褥铺开。”
莲儿小跑过去,手忙脚乱地铺好了,“可以把公主放下来了。”
冷苏小心翼翼地把姜烟放下,问:“公主,你可还记得,皇上中的是什么毒?”
姜烟咳了两声,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一口气,“见血封喉。”
冷苏心一冷,又问:“陛下可曾服用解药?”
姜烟意识渐渐没了,闭了眼。
莲儿抹着眼泪说:“没有解药,公主给陛下吸完毒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冷苏无能为力地摇头,“若是外伤,口吸出来即可,但公主这毒,怕是已经由口进入五脏六腑了。”
莲儿呜咽道:“那有没有解药?”
“有,我曾在医书中看过,红背竹竿草是此毒唯一解药,但它稀少,想找到一株,难。”
莲儿一听,立刻哭得稀里哗啦,“那公主岂不是没救了,呜呜。”
没希望了。
这时,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年轻男子,不知从哪处钻出来了,“谁说她没救了?”
莲儿当即被吓晕了。
冷苏推她,“你没事吧?”
男子发出一声怪腔,“她没事,只是被我隔空点了穴,半个时辰就能醒。”
此人说话怪,举止更怪。
“先生,朱宣殿守卫森严,敢问你是从哪进来的?”
男子席地而坐,神秘笑笑,“我啊,从这四面来,往那八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