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倾斜而下,宛若银河瀑布,宫殿巍峨宏伟,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拿着画笔,对着一张褪色泛黄的画像,细细描绘。
“王爷,北疆的探子传来消息,因当年三国之战,北疆国主对大沧始终怀恨在心,为一雪前耻,决定与扶桑联手,攻打大沧占据的天顺,而扶桑国主步旦已于半月前崩逝,四皇子步戈戈继位,言明只要天顺最为富庶的荣东一带,便答应合作。”
宋琢廷的心腹江与镀,手持以铁制的信,高高举起,恭敬禀告,“北疆国主也给我大夏送来了来信,愿我国守望相助。”
笔微微一顿,宋琢廷慢条斯理在画上落下最后一笔,然后看了看,眉间轻微皱起,把描好的画揉成一团纸团扔在地上。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交易,既要与我大夏合作,就该有些诚意,事成之后,天顺饶南至北,一半尽归大夏,或可一谈。”
江与镀了然于心,“臣明白了。”
突然,一个太监步伐匆忙来报,“王爷!不好了!!几位大臣连夜赶到宫门口,说北金王和宸王反了!”
宋琢廷抬眸,手指捏紧扶手,但心中更多的是,果然如此,五年前自从谈华卿用圣旨护住宋少晏以后,他就料想到了这一天。
而且,甚至比他预想的还晚了一点。
若不出他所料,谈华卿就在宋少晏哪里,啊,是啊,宋之妄死了,最心爱的人死了,谈华卿苦心谋划,隐忍五年,现在怕就是来复仇的。
北金王和宋之妄有交情,但在他印象中,戚上烽就是只纸老虎,不足为惧。
宋琢廷轻轻笑了笑,示意太监重新铺好纸,“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太监战战兢兢说了下一句,“他们分别投靠了北疆和扶桑……”
倏然,一滴墨重重地落在白纸上,猛然砸进安静的殿宇,泛起了阵阵涟漪。
江与镀本打算离开,听到太监的禀告,又留了下来。
宋琢廷把沾了墨的纸用力揉成一团,“唉……都是些不省心的东西,没良心。”
“此等叛国不忠之人,怎配活在世间。”
太监小七悻悻点头,连连附和,“王爷说得对。”
“江与镀,你让探子仔细查查,要格外留意一个满头白发,眼珠子是灰的男子。”
“是,臣遵旨。”
宋琢廷吹吹茶盏,抿了一口,“传旨给三位郡王,请他们去边疆,保卫大夏。”
小七点头,示意站在门口的小太监立刻去寻拟旨的大臣来。
“陛下呢?”
小七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是一白,“王爷……您忘了,陛下…上个月已经驾崩了。”
“……宫里的孩子都难养活,”宋琢廷叹了一声,语气悲悯,眼里却无丝毫波动。
“让太后去宗室里挑一位合适的陛下吧,记得,要听话些。”
“奴才…遵命,”小七的脊背弯下去,慢慢退了下去,整个后背都已被浸湿。
夜渐渐深了,宋琢廷嘴里哼着曲,手拿着比细细描绘,落下最后一笔,满意地收尾。
“皇兄啊,,你以前常说我画的不好,还嘲笑我,但我一哭,你就慌乱无神,拿了无数东西哄我,后来,我才知道,你其实是知道我是装哭的。”
“你疼我,怜我,护我,只要有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安定的。”
“皇兄,我现在……画的很好了。”
“还有两个月就是你的忌日了,你曾经说天顺是富庶之国,粮仓大国,若能夺得天顺,我大夏将称霸天下。”
“你及冠时未曾收到我的礼物,我的礼物也没送出去,现在想想,那种小玩意,我也不好意思送给你,那皇兄你觉得,天顺可好?”
“若是不回答,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皇兄……”
昏暗的灯光下,宋琢廷的影子佝偻着,他的手紧紧扣住画纸,像是在压抑什么,很快又松开了手。
一滴雨悄然落在了画纸上,外面也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一点一滴,都落进这座尸山血海埋起来的皇城里,冲刷着地底下的无数罪孽。
此时,大沧朝暮殿,偌大的殿宇安静地无一丝人声,奉安躺在床上,眼睛很慢地移动,目光最终落在那一整个琉璃箱上。
那是整个宫殿里唯一的亮处,琉璃箱被分成一千多个隔间,里面是各种宝石做成的首饰,其中以腰链最多。
流光溢彩,精美绝伦。
奉安撇过头,胃里翻江倒海,直接呕出一口血来,嘴里铁锈味弥漫,他无力抬手,眼前顿时一黑,晕过去了。
宫人彻夜守着他,知道他不喜欢人多,特地守在外面,一听到动静,立刻就进来了,就看见他们的皇后咳出一大片血,已然晕了,人事不知。
“快叫陛下——!!!”
“太医!快传太医!”
“快——!!!”
在大沧皇城,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的事就是最大的事,这些年来,宫里的人不知道被赐死多少回了,无一不是和这位皇后有关,凡是被牵连者,没有人不胆战心惊。
这事太大,瞒不过去,宋之妄抱着谈华卿好不容易安眠,也被满宫的惊叫声吵醒。
“发生什么事了?”谈华卿还有些迷糊。
宋之妄低头亲了下他额头,“我去看看,你继续睡。”
谈华卿疲倦地闭上眼,“嗯……”
宋之妄披了件外袍,戴上面具走出来,一出来,殿门就被敲醒了。
铉晖喘着粗气,胸腔起伏不平,显然是跑过来的,身后跟了一群人,“圣巫!请莲君子大人速速跟我等来。”
宋之妄示意属下去寻钟晗。
钟晗正在配药,早就听见了动静,但是药的火候难以掌握,所以他就一直守着。
听到宋之妄喊他,直接让人带着药罐子和炭火一起来了。
来不及说话,铉晖就让人架着他离开了,又匆匆对宋之妄行了个礼告退。
钟晗眼睛还盯着药罐,大声道:“注意药!三息小火,十息大火,直到天明,辰时让夫人服下!!”
留下宋之妄和一众属下茫然地望着药罐。
但一想到这是华卿要喝的药,宋之妄就迅速地拿起扇子,不甚熟练,却十分精准地控制火候。
黑衣属下面面相觑,犹豫道:“圣巫,不如让我们来……”
“不必,回去歇着吧。”
“……是。”
直至破晓时分,皇宫最高的宫殿放飞了一个雕刻芙蓉的灯笼,这场对于无数人来说惊心动魂的夜晚,终于结束了。
皇后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得益于来自万巫山的神医。
钟晗被留在朝暮殿,难以脱身,铉晖特地来解释了一番,皇后娘娘未能痊愈,宋之妄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寻钟晗,他们绝不阻拦,只要不将钟晗带走。
谈华卿服下药,舒服了不少,宋之妄心有怒火,重重放下碗,发出清脆的响动,“你的身子还没好,他们怎么敢!”
“别生气,那位皇后…昨日应是命悬一线,”谈华卿坐起来,手里还拿着不降昨夜趁乱溜进去记下来的东西。
不降沉默寡言,鲜少说话,所以一般会把自己看到的东西,用笔记下来,字词断续,但谈华卿看得懂。
“你的命最重要,”宋之妄握紧谈华卿冰凉的手,“若你有事,管他什么皇后,我一定把钟晗抢过来。”
谈华卿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了下,弧度很小。
作为屋内的第二人,宋之妄深觉幸运自己能看到,谈华卿在他面前笑得次数,太少了。
“等离了大沧,我们便回大夏,走陆路,不走水路,我会妥帖安排好一切,必不会让你太难受,”宋之妄还是自责的,若不是他安排不妥当,谈华卿也就不会一路晕船了。
“好,”谈华卿含着糖,继续问,“宸王殿下有来信吗?”
宋之妄拿起一颗蜂蜜做的糖放在他嘴边,“尚未,北疆终究没有咱们的人,恐怕需要多费些日子。”
“嗯,不急,宋琢廷生性多疑,必然会派人查探,我们还有时间,”谈华卿就着他的手指咬住糖。
“华卿说的对。”
等吃下第三颗的时候,宋之妄就让人传膳了。
他们没用大沧安排的宫人,除了一部分人带进了皇宫,还有一部分人都安排住在皇城周围,以防万一,也为了探查消息。
整整一晚上朝暮殿都忙得人仰马翻,铉晖眼下乌黑,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朝钟晗行了一大礼,“多谢莲君子大人出手相救。”
钟晗穿着白衣,上面沾着大片血迹,神情略有些疲惫,“不妨事,人命关天。”
他往隔间看了一眼,那里站着一位高大的男人,低垂着头,手指抚摸着病弱男子的脸庞,而那病弱男子泡着药浴,难得眉目舒展,睡着了。
这位被宣望慎视如珍宝的大沧皇后,竟是一位男子。
钟晗压低声音,“这药浴早晚两次,药一日三次,但一定要在饭后食之,另外,我观娘娘眉间郁气凝结,这病,是病在心里啊,若是能劝娘娘想开,病定然不治痊愈。”
铉晖苦笑着,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钟晗见他神色不对,蹙了蹙眉,“可是……因为容貌损毁?”
“不是,”
铉晖讳莫如深,正欲开口,一个人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是宣望慎。
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守了一整晚,却不见任何疲态,一张本就冰冷的脸,变得温和了一点点。
“传朕令,大赦天下,为皇后祈福。”
铉晖知道他现在心情是真的不错,收敛其他情绪,含笑应下。
钟晗站在旁边,正大光明打量着宣望慎,眼睛微微一眯,这位大沧皇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和谁很像。
像谁呢
……像宋之妄。
钟晗瞳孔骤然一缩。
他们身上都带着暴虐杀伐之气,一静一动,一冷一热,相比宋之妄毫不避讳的外放,宣望慎却是压抑到了极深的地方,但本质上,他们都是一类人。
看宣望慎做的事情就知道了,曾经的东沧如此贫穷,百姓何其困苦,宣望慎能夺得天顺废了多少力,难以想象。
而且仅仅三年时间,东沧变成如今的大沧,繁荣稳定,百姓安乐,无人敢犯。
倒是一位好君主,只不过,也不是什么明君罢了。
看似克己复礼,实则离经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