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第90章 真相

“这里可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何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月色笼罩，恰好看清他的全貌。冷秋抬眼，声线极稳：“让开。”

“姑娘，我是为你好。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未语楼放你进来了，但是——”他堵住冷秋的去路，“再进，就不能怪我不客气了。”

“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不客气？”

何律一愣，从女子身后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韩遂。他皱眉：“现在是特殊情况，浮云堂的弟子不应该都在学舍里吗？”

“你第一天认识我？觉得我是这么守规矩的人？”韩遂道。

“你难道不怕被逐出......”

“逐出就逐出呗，像这样的破地方，我才不愿意继续待着。”

何律听出韩遂言语里的冷意与恨意，下意识开口：“谁告诉你的？”

韩遂之所以能一直留在上阳宗不走，不仅仅是宗主网开一面，还因为其独特的能看穿魂魄的眼睛。正因如此，其实韩遂都是宗门重点培育对象。

此等机密，全宗知晓的没几人。说起来，他还是因为自己被迫拉进贼船才知道。

先前韩遂因为冷秋的死，本身就存了死志，若不是宗主说有幽梦浮生莲可以救治，恐怕韩遂真就拉不回来了。

“看一眼，就知道了。”韩遂的声音很紧，犹如即将离弦的箭。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制止住自己频频想要看向冷秋的眼神。

任务途中，他觉得是自己思念成疾。那夜，他更以为是梦。直到后来他听见了她与木云生的争吵。

他施了法躲在树干后，亲眼目睹了灵魂的转变。之后苏泊与她的对话，他亦全部听见。

天知道，他有多么的欣喜若狂，可偏偏，他不能表露。

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居然会有冷秋的灵魂，这本身就很奇怪。幽梦浮生莲还在九渊，上次他偷偷探查过，防护线还在，也就是说冷秋根本没被复活——鹤云一开始就在骗他。

冷秋自然也听见了韩遂的声音，掌心的法术逐渐化为乌有。

不能，还不能相见……

何律顾忌着韩遂在宗主心里的地位，却仍恪尽职守：“即使是你，我也不可能退让的。”

韩遂绕过冷秋，正视着何律：“正因为是你，我更不可能退让！”

“嗯？”

看着何律困惑的神色，韩遂终究还是紧张地微微回过头，瞧一眼冷秋的表情，随后朝何律走近，刻意压低音量，说：“你这从我手里抢走她的家伙！”

虽然没明说，但何律仍一下子就意识到“她”代指的谁。

那何尝不也是他的痛。只是归根结底还是他不会像韩遂那样。

“我没有抢走她……”

“……什么？”

韩遂猛地抓住何律的衣领。

“我说，我没有。”这是何律第一次难堪地低下头。

他总是衣着得体，温文儒雅，仿佛不在乎外界评价一般。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只是伪装着。

但世上谁不穿的一层皮？就连鬼，都会下意识地扮回人的模样。殊不知失去人皮的克制，恨与怨，悲与愁，都会无限地放大，直至扭曲昔日的面容。

他也不过，不过是被拒绝后，逞强罢了。

韩遂本来只是说狠话威胁，但听到何律的话，心里的恼火咕嘟嘟直冒泡。若不是冷秋还在身后看着，他真他妈想一拳捶死这个谎话连篇的家伙！

“那你更要让开。”韩遂忍着火气，咬牙切齿道。

何律想也不想地说：“不行！”

他能为了护住自己，不惜罔顾惨死的冷秋，这一次，自然也不会……

“你必须保证不能供出我来……”何律转动一层的灯盏，看着展现在视线里的通往地下的通道，不放心地嘱咐韩遂道。

他的目光越过韩遂，瞥到了薛婉和茅子镇，认命般地叹息。

谁能想到薛婉和茅子镇会跟过来。不同于他半路上船，作为天梦阁的一员，想必更得宗主的信任吧。

只是看着离去的众人，他还是忍不住说道：“方才那阵天雷，你们都应该听见了。宗主飞升在即，仙与人的差距终究悬殊，与他们作对，你们是讨不了一点好的！”

“何师兄——”

薛婉出声，她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的呢？”

何律忽地哑住。

茅子镇轻声对薛婉说：“时间紧迫，该走了。”

“好。”

这个地下的阶梯异常的长且绕，并且黑，好在茅子镇准备了火折子，分别分给其余人一个。

“各位小心点。”他提醒道。

冷秋点头，率先走在最前面。她虽借了徐妍的身，但本质上仍是鬼。这种程度的黑，对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韩遂慢了一步，只得有点懊恼地挠挠头，顺从地跟在冷秋的身后。

边走，他还不忘问薛婉和茅子镇：“你们怎么会到未语楼来？辉耀堂的任务做完了？”

“我们是偷跑出来的。”薛婉答。

“偷跑？”韩遂震惊一瞥，视线在薛婉和茅子镇身上来回打转，过后才最终看向茅子镇，咂舌道，“你未免也太宠你家师妹了，不怕惩罚？”

“比起惩罚，我更在意真相。”茅子镇说。

他自得知薛婉的灵力来路之后，一直提心吊胆。算起来，他们这一批天梦阁弟子，都几乎是宗主从凤州各处领养过来的。衣食住行，皆一模一样。

倘若薛婉的灵力是由鬼力所化，那他们也必定相同。

天梦阁的弟子不少，每年宗主又会领新的孤儿加入。要真是如此，他们恐怕……

若不是宋薄主动过来献计，他们也不会到未语楼试上一试。但一步踏错，宗主怕不会如以往那样轻易放过他们了。

薛婉看穿茅子镇的忧虑，宽慰道：“师兄别担心。”

“若事情败露，宗主追究，你只需咬死是我强逼你的。”

“……师兄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人？”薛婉故意反问，嗓间有哽咽，但压了过去就稍显平静。

显然茅子镇误会了这种抑制的冷静，一下子慌张起来：“我绝无此意！”

说着，难得脚下一滑，薛婉赶忙搭把手才不叫他狼狈摔倒。

她抬眼恰好与他对视，便撞进了幽幽月色的池水中。半晌，放开手，微垂眼说：“师兄还是安心看路吧，马上就要到了。”

“已经到了。”冷秋适时开口。

她下到最后一个台阶，然后稳稳落入平地。火苗清晰地照耀着一个个紧闭双眼的面孔，鼻尖同类的气息是如此的浓厚。

韩遂在这站立的一众之中，一眼就看见了侧脸血污的冷秋尸体。阴暗寂静的氛围里，能明显听得见他越发沉重的呼吸声。

冷秋眼帘低垂，不敢回头看他。

“韩师兄，”茅子镇叫他，手放在他肩上用了几分力，“不要冲动。”

韩遂喉结滚动，哑声道：“我知道。”

薛婉举着火折子，谨慎比对着，最终在角落里，发现了九渊的那只怨。

安抚好这头，茅子镇又看薛婉站在一个人前不动。橘黄的光自然映衬着那人的惨白，茅子镇看得清怨的样貌，于是轻声唤道：“师妹……”

“师兄，人数不对。”薛婉飞快眨了两下眼，把眼底的湿意逼退回去。

她走过来时，发现了有好几处空缺的地方。

冷秋还打算往深处走，刚迈开一步，手就蓦地被抓住。

她连头都不曾回过，只道：“韩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该放手才是。”

韩遂：“她只会称呼我为修者大人。”

仅这一句，就足以冷秋无言。

“我有预感，你这次会真的离开我。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竟带了洒脱和释然，“你带我走吧。”

冷秋这才缓慢回身，火光照亮她通红的双眸。她用他记忆里惯用的口气，说道：“真是蠢死了，以前就不会审时度势，现在怎么依旧学不会！”

“跟你学的，师姐。”韩遂轻松回道。

尽管冷秋与鹤云是同一届，但因着领回宗门时年纪实在太小，不过七、八岁的稚子，所以在鹤云接任掌门后，就把她交由望舒堂堂主加以管教。

也因为年纪的原因，所以比起不曾谋面的鹤云，她记忆最深的便是自己的师弟们。即使灵魂出窍，丢了一部分记忆，可源于心中那处的温暖，始终被眼前人所牵动着。

“你不能太自私。”冷秋说。

“为什么我不可以自私一回？”韩遂问她，走近一步，“为什么我一定要做你觉得对的事呢？”

“我曾问苏师弟，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追求一个人，他告诉我，‘我不过是想与他在一起，怎么就变成了固执己见？我也只是做出了选择，而这选择不符合世人的标准罢了’，后来我就老想到我自己，如果我率先踏出一步，如果我主动点，那我们也许就不会……”

冷秋移开视线，打断他：“有些因，早就种下，早到…你我相遇之前。我不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做法。”

韩遂静静地望着她，冷秋只觉得时间过于漫长死寂，她快要撑不住了。

大师兄给予她的忠告，还真是没说错……

哪料韩遂却再一次拉过她的手，迎对着布满震惊的泪眼，他说：“可我后悔了，所以我不要再给自己留遗憾。”

“别害怕，以及，我从不怨你。”韩遂补充说道。

良久，她低声道：“……蠢死了。”

韩遂受着，毫不吝啬地给自己点头，肯定冷秋话语的正确。

冷秋呼出一口气，缓了缓情绪，然后反握住韩遂：“跟紧我。”

“好。”

她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薛婉和茅子镇，在得到确定跟随的眼神答复后，慢慢往深处走去。

那浓厚的黑，连火光都渗透不了半分。

冷秋拉着韩遂，走得小心。茅子镇则小心地护住薛婉，紧跟前方的冷秋。

“没路了。”韩遂皱眉，目光看向冷秋。

冷秋伸手摸着石壁，韩遂三人看不清这团黑雾，但身为半鬼的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她催动体内仅剩的鬼力，按下石壁的凹槽处。

“咔——”

石壁轰然打开。

众人伴随着响动，看见了位于中心，单膝跪地不愿倒下的男子——他的身躯称得上狼狈，大大小小的伤痕，头发凌乱，灵器破碎。一柄长剑自心口，从上而下直插着，既是支撑又是酷刑。

韩遂眼尖，发现了此人之下的法阵：“聚灵阵？”

但又摇摇头，自我否定道，“不对，若真是聚灵阵，这个人怎么会无法复活呢？”

虽然用的是鬼力，但前头那么多鬼，鬼力应当雄厚异常，依着聚灵阵的作用，眼前这个人不应该还是这幅模样。

冷秋：“是聚灵阵不假，但也是媒介。”

“是经由这个人…把所有的鬼力转化为灵力吗？”许久没出声的薛婉突然开了口，她抬头看向头顶那不断散发微光的另一个阵法，“然后让天梦阁的弟子去顶层修炼。再经由我们的身躯进行提炼，最终获得极致的仙力。”

茅子镇心疼地看了看薛婉，随后视线也向上移。

多么熟悉的法阵，他们每每修炼时，都能看见。原来自以为靠冥想所得的灵力提升，靠的就是这个吗？

薛婉余光看见冷秋惊讶的眼神，说：“在九渊的时候，有一只怨告诉了我。”

说着，她自嘲一笑，“也难怪，若是我遭遇了这种事，想必也会沦落到怨那种级别。”

忽地肩膀一重，薛婉看向自家师兄，听他说：“不要忘了，我们为何而来。”

相比于直白的安慰，茅子镇的话更令她有所触动。

薛婉看着熟悉的面容，不禁莞尔，任由自己的心被眼前的人牵动。

看薛婉整理好情绪，茅子镇问冷秋：“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冷秋没说话，仅仅径直走向那人面前，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肉眼可见的，一道白色的光流顺着脸颊流到指尖，最后归于掌心。

韩遂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我把我的情感送给了大师兄，让他借由幽梦浮生莲逃离，现在该是还回来的时候了。”冷秋解释道。

她并不打算言明，但她了解韩遂，既然他问了势必要求个结果，因此只能告知。

顾起的侧脸逐渐有黑色的繁复花纹勾勒，甚至延伸至下颌。

“啊——”

薛婉回身，她听见了外面的轻微叫声，就像是沉睡已久将要苏醒。

“你要放跑他们？”茅子镇问冷秋。

前几月的失控事件已经令各宗各派损失惨重，再来一回，怕真要承受不住。

“是，却也不是。”

说话间，脚下的聚灵阵顷刻消散，顾起的手指僵硬地动了几下。

韩遂见状，连忙把冷秋往后拽了拽，然而下一刻耳畔传来她的声音：“找到我——”

他眼微睁，顺势接过昏迷的徐妍，不再见冷秋的魂魄。

“帮我照看她一下。”韩遂急匆匆将徐妍推给薛婉，然后返回外面的群鬼之中。

薛婉揽过徐妍的腰，警惕地盯着睁开眼的顾起，对茅子镇提醒道：“师兄小心！”

顾起极缓慢地直起身，动作迟缓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手不过轻轻一碰胸前的长剑，那剑竟如粉末般散落。

他看见薛婉和茅子镇的动作，也没出手，只是淡淡地来了一句：“外面大乱，你们还是躲在这里比较好。”

“如今凤州已封，你放跑了这群鬼，没想过境内百姓的死活吗？”茅子镇道。

“我不介意适当的牺牲，”顾起轻描淡写，“更何况，你们也看到了这地下的情景，难道鹤云造成的死亡会比我少吗？”

“轰隆隆——”

天雷响动，穿透了地面，直达地下。顾起闻声立即抬头，眼波微动，喃喃道：“成败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