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薄——宋薄——”
熟悉的嗓音在轻唤他,年幼的宋薄僵硬回身,却眼看脚尖,怯生生道:“爹。”
“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先前睡得有些久,我就想着在院子里走走。”
“不是想要出去?”
“......没有。”宋薄垂在两侧的小手悄悄握紧。
宋清平缓步走到他的身旁,抚上他的肩膀。因背着光,宋薄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只听到自己的父亲说道:“儿子啊,你要记住,有的时候不是你给予了,就一定会有回报的——”
眼前模糊的面容蓦地扭转成村中其他孩童的模样,一个个将他团团围住。他意识到自己张了口:“庞明呢?”
“庞明?他呀去了县城。”
“县城?”
“对,他爹挣了大钱,一家人去县城住大房子了!”
“大房子,大房子......”
孩童们边说边绕着他转,嬉笑声不断。宋薄想要逃离,却被身后人抓住肩膀。身子猛地一转,宋清平愤懑的脸色就冲在眼前,逐渐虚化成一团诡秘的黑雾:“当了别人的垫脚石都不知道的蠢货!”
“哈——”
宋薄在床上苏醒。
视线依旧像是糊了一层,朦朦胧胧,但他听见了轻微的银铃响动。所以他在尚未看清之前,说道:“苏瑜?”
“是我。”
“还有我呢!”狸桦也跟着不满答道。
宋薄眨眨眼,一切景象清晰映入眼帘。他捂着昏沉的脑袋,皱着眉自语道:“又来这一招。”
“你这样,与背后的主控者脱不开干系吧?他究竟是谁,你——”
苏瑜听出宋薄语气中的细微恼怒,直接开问,“——愿意说说吗?”
事已至此,他刚来镇上思索的所有谋划必须全盘推翻。眼下已入局过深无法挣脱,到底该如何表述才能让避免苏瑜深入?
狸桦看宋薄迟迟不答,也失了原先的耐心:“问你话呢,一直不说话是怎么回事?”
“抱歉,因为主控者是我父亲。”宋薄抿唇,又道,“他不会轻易消除对我的控制的。或许等我完成他的心愿,他就会同意了。”
苏瑜看着背对着日光的宋薄,缓缓开口:“你觉得这样是在解决问题吗?”
“那你希望我怎样?”宋薄猛地抬头,因着刚刚梦魇的缘故,他心绪不稳,再加上吐真丸的药效,一时间控制不得,无力地捶着被褥质问起苏瑜,“难不成要闹得他颜面尽失,无法安享余生吗?”
“我自小便没了母亲,他虽严厉些,可确实是辛辛苦苦将我带大。他受人打压,郁郁不得志,便将心血投放在我的身上,这难道有错吗?”
“可你为什么那么悲伤呢?”苏瑜平静地打断他。
宋薄抓紧被褥。他最烦心事被揭露,而由此产生的恐惧感更令他非常不安。
要不是因为吐真丸......
他咬着唇瓣,眼神干脆转向一边看戏的狸桦:“你这家伙,要不是你,我不会如此被动!”
没错,就是因为吐真丸,他也不至于被人看穿,彻底落得下风。他何时如此狼狈不堪过?
狸桦语气无辜:“关我什么事?”
“你仔细想想,还说不关你的事?”宋薄横眉一竖。
这话一出,狸桦本该消失的记忆重新卷土重来。他急急忙忙推开苏瑜,扑在床铺上捂住宋薄的嘴,传音道:别别别,我想起来了!千万别让苏瑜知道!不然我可有得受了!
只见宋薄压压下巴,眼珠瞪瞪自己,又瞥向苏瑜。狸桦捉不住头脑:“你干嘛呢?”
“他不会传音,放开他吧。”苏瑜解释道。
看狸桦松了手,他也不纠结眼前的两人纠葛,随后对宋薄说道:“你我既然被捆绑在一起,就算你再想要隐瞒,往后麻烦找上门,靠的还不是我?所以最好告诉我详情,我们一起商讨才能解决。”
至此,宋薄也没什么好说。就像苏瑜说的那样,便是再不愿,他们二人也短暂绑定,很多事无法完全避免。何况,他确实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这个。只是被吐真丸影响的,失了分寸......
我要稳住,我不能慌,不能——
他缓缓起身,平静开口:“我的话也不是并无道理。我爹确实油盐不进,你冒冒然提及他断不会同意。他一心只有想要考取功名的愿望,多年未了,哪会轻易松口。”
“倒是你,冯祺说那流民昏睡,镇上大夫无人可医。但你本领高强,岂会看不穿是法术所为?竟会甘愿住在牢房里,你又有什么图谋?”宋薄不慌不忙地反击道。
苏瑜镇定自若:“我所谋,不过是想看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他的语调依旧平静有力,“我在那庞府的一间空屋子里看到了遍地尸首,他们无不被吸干了灵力。”
说到这儿,他停顿片刻留心宋薄的反应,见没有异样,苏瑜接着说道:“我想,是你口中的庞明做的?”
“倘若真是他,那现在最需要忌惮的,恰恰相反不是庞明,而是操控庞明的人。”他补充道。
宋薄面上划过不解之色,但结合原先从苏瑜那儿知晓的情报来看,他顺着话题道:“你是觉得,庞明他...生吃过灵肉?”
“不错。庞府鬼气不比何家村的强盛,尽管厚重但更像是纸做的老虎,根本构不成威胁。这种鬼气摆明了是低等的鬼魂所致,要想击破也极容易。”
宋薄看着苏瑜眸中的凝重不减半分,继续听到:“我唯一不确定的,就是这背后操控的人是否和你的主控者有干系。要知道解决庞明很简单,可加上一个你,情况就不一定了。”
“你什么意思?”
苏瑜往宋薄跟前凑近了些,漂亮的眼眸犹如一汪池水,能清晰地投射出一切,他口吻冷静:“你的失控是最大的隐患。”
“我信你,是因为你的品行还算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但失了控的你危险太大。你若想平安无事地返回地府,很多时候就得听我的话。”
“听话?君子?”宋薄玩味地念着这几个字,自嘲味儿明显,“我为人子时便要如此,如今落入你的手,还得这样。真是有够可怜的。”
“你在不满?”苏瑜语调上扬,意味不明。
“是啊。”宋薄勾起嘴角。这回没咬唇,无他,唇瓣上裂开的伤口委实有些疼。他向来怕疼,不想再加重。
狸桦眼珠往这两人之间来回打转,舌尖顶了下上颚,最终干脆直接拉开,道:“行了行了,既然知道主控者是谁,先找东西吧!”
“东西?”宋薄听得一愣,顿时看向狸桦。他怎么会知道?
“对呀!你爹是普通人,没有书册法器引导,如何学得会调运自身灵力?而且你家又这么偏,上阳宗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过来?那必定也是有他们宗门的信物才对!或者说,你们村子以前有没有上阳宗的人进入过?”狸桦的目光清澈,坦坦荡荡。
宋薄想了想,回忆了一下书房里疑似灵器的东西,摇头说道:“没有。”至于书册,皆不涉及仙门功法。
“那奇怪了。”狸桦坐在床上,捏着下巴,“你爹怎么会习得仙门的法术呢?”
他突然灵光一闪,“你娘呢?她该不会是上阳宗的人吧?”
“我娘?”
宋薄怔住。自他有意识起,他爹就告诉他娘亲背弃他们求仙问道的事情。因此措不及防地提及,令他脸色有些不好看,于是下意识冷声回道:“我不知道。”
苏瑜的眼神轻轻落在宋薄的面庞,细长而弯的眼睫似蝴蝶展翅般扇动两下。
“我们只是寻常问问而已,你别在意。”他温声道。
“......我是真的不清楚,”宋薄也知自己失了控,没了先前的稳重。这种状态实在是让他有些难堪。闭上眼稳住心神后,才再次睁开眼睛,平静地说,“我爹很少谈及她。村中人甚至连我爹什么时候成的亲都不知晓,自然也不知道我娘的来历。”
“你爹连你娘的一点遗物都不曾留下吗?”狸桦也瞧出宋薄的心情不佳,语气跟着小心起来。
宋薄:“我也不清楚。”
不过他话锋接着一转,“但他以前就很怕我去他书房,一般贵重的也都被他收在那里,想来书房里会有线索。”
他看不透的,苏瑜他们或许可以。
苏瑜看着宋薄的眼睛,停了半息,而后道:“那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和狸桦去取就是。要真是仙门的物品,我们也好一眼认清。”
宋清平屋子收拾得整齐干净,所有东西都被规规矩矩地摆放好,桌案上更是朴素,除了书本无一件玩赏物件。苏瑜从储物链里掏出灵息,这物件小且轻,通身由冰晶雕刻而成,形状似一只蝶。
灵息离开他的手掌绕着屋内巡游几圈,最终缓缓落回。
要知道仙门法器用灵息探寻那可是一查一个准的,但偏偏灵息没半点反应。狸桦讶然:“居然没有吗?看来或许是我们想错了。”
看苏瑜没说话,他问:“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怕东西不是没有,而是被他转手送给了旁人。”苏瑜将灵息收回进腕上的储物链里,缓步走近旁边的架子上,指腹轻抚戒尺。
“你是在忧心那个叫庞明的鬼,便是由宋薄他爹提供的东西操控的?”
苏瑜点头,随后握紧着戒尺。尺身萦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黑雾,虽微小到几乎容易被忽略,但它仍在不断地试图吸收空气中残余的鬼气。
手心迸出的灵力在压制,两股相互克制的能量在掌与尺的夹缝中进行激烈的交锋。但随着苏瑜的不断灌入,这团黑雾终究是不堪忍受地散去。
狸桦看到全过程,眸色深了些,抬眼看向苏瑜:“这又是?”
“时间短,但能量强。应该是前几日才染上的,”苏瑜说,狐狸眼里多了几分探究之意,“得去问问宋薄了。”
此时外面日头正盛,影子挪动。
这偌大的庞府却静悄悄的,即便是仆人清扫都没过大的声响。
庞黎坐在四轮车上缓慢移动,周遭没有侍奉的人,所以他走得慢了些。不过这不要紧,他更期待自己走向他。
四周的窗户都被纸糊得严严实实,因而屋子里暗沉沉的。庞黎点了一盏烛灯,小心翼翼地端着凑到庞明面前。淡黄的烛光在屋内尤为亮眼,落在庞明的半张脸,一时之间柔和了本来硬朗的轮廓。
庞黎抬手轻轻触碰那冰凉的肌肤,眼眸中的光亮晃呀晃,连语气都无端的柔了起来:“吃得好吗?我的哥哥——”
“啊——”沙哑而单调,但比先前好些,至少这回有了回应。
庞明的双手双脚被架在木桩上,犹如囚犯一般。他的头低垂着,面庞的花纹一路延伸至脖子。
“那个流民不长眼,竟然醒来惊扰到哥哥。我已叫人收拾了,反正少他一个人的灵力也无妨。”庞黎笑了笑,“我们还有很多。”
“啊——”
庞黎按照惯例和庞明继续说着悄悄话,庞明一向没什么很大的反应,偶然冒出几声嘶哑的。直到他突然提及宋薄,庞明的脑袋才明显动了动。
虽架着,但捆绑得并不紧实,于是庞明的身子往前倾了不少。
“别担心,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庞黎安抚着,眼神迸出凶光,“很快他就要付出代价了。”
“啊——”
“我就知道你会赞——”
庞黎话都没说完,便听侍从在门外通报道:“家主,宋清平求见。按照规矩,已请至书房了。”
“宋清平......”庞黎默念这三个字,手指拂过蒙在庞明眼睛的黑布,“哥哥你看,我没有骗你吧。他很快,就要过来陪你了。”
宋清平看窗台下精心养育的盆栽,眸中似有千层波浪汹涌,但在听见四轮车的响动后,终究垂下收敛。他拱手,微微弯腰:“庞大人,不知道当初的约定是否还有效?”
庞黎撑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盯着宋清平:“自然有效。但我好奇,你既打算阳奉阴违彼此之间的协议,怎么又偏偏反悔了呢?”
“宋薄抗拒之心日益强盛,即便我是他父亲,也奈何不了多少。倒不如向你卖个好。”
“向我卖个好?”
庞黎噗嗤一笑,身后的下人心领神会地推着他往宋清平的跟前走近了些。
他虽坐着但气势不减,声音冷淡:“眼下又没有外人在场,做什么虚伪的面孔。给谁看?不过,我想你惯会做些假把式哄人,所以一时间难以收回来也是情理之中,宋薄跟你学得也是有模有样。”
“你若是想嘲讽挖苦,便只管继续。我全受着,只求你务必信守承诺。”宋清平不亢不卑道。
庞黎指尖一下下搭在自己的脸颊上,表情无辜:“我若是准备违约,你该如何自处?反正也是你先起的头,我只是依葫芦画瓢而已。”
宋清平顿了顿,握紧的手指蓦地放松,面色不变,扬言道:“看来这笔买卖是做不成了。那宋薄要是失了控,可就怪不得我了。”
“失控?”庞黎听了这话不禁冷笑,“你还好意思说‘失控’二字!我明明按照你给的书册一一履行,为何前两天我哥却突发意外?要不是我时刻派人紧盯,早有准备,怕不是马上就要彻底败露!”
“我将东西全部呈现,足以证明我的诚意,至于其中缘由——”宋清平拂袖,“你自己犯错失误,不要怪在我的头上。”
“诚意?你当日明明答应要将宋薄交给我处置,可到头来我一切准备就绪,偏偏宋薄不见,闯进来个不知名的家伙,害我白费周折,这就是你口中的诚意?”
庞黎警告宋清平,“事到如今,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别忘了,你被革职的一事。我可以让你真的走投无路!”
他缓了缓,然后继续说道,“我早已派人探查。这两天你都将宋薄困在村里,我猜你无非是还心存侥幸。要么宋薄听话乖乖遵从你,要么就是他已不在你掌握之中,总归是这两种结果。反正我需要的是他而不是你,你自然可以把包袱甩给我。”
“你倒是算计得好!”庞黎冷眼看向宋清平。
“父子一场,若他还和以前一样。便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不会将他让出去。可惜,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我能把握的,只有我自己了。”宋清平冷然说道。
庞黎并不疑心宋清平说这句话的真实性,可他自达成约定便一直派人时刻关注着宋清平的一举一动,众多时日下来,他总觉得有些事仍被宋清平这个老奸巨猾之人蒙在鼓里。
于是他开始有心试探:“我严重怀疑你的威信大不如前,是否还真能如往日一般操控着他了。”
树影掩盖宋清平大部分面容,他的眸光闪了闪,声线平稳:“我是他的主控者,这点你无需担心。他多多少少还是忌惮我,听从我的。”
“那我要你把他‘请’过来呢?”
庞黎看宋清平沉默,顿时弯起嘴角,玩味道:“我和他的关系可不好。你既说你有办法,不妨做给我,让我看清你的诚意。”
“该不会连这点程度都不行吧?”他见宋清平仍没开口,忍不住讥笑。
“我左不过是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你们的父子之情就此破裂?”庞黎挑眉,他没那么多耐心看宋清平做戏,“可是你三年前将他卖给我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纠结为难的嘴脸的。”
悠然地依靠在椅背上,继续慵懒地撑着下巴,“不知道宋薄听见了会到底作何感想?我可真想看看他的表情,那一定很精彩。”
“凡事留有一线,对你对我都好。”
“这种话骗骗那些流浪儿可以,我就算了。好处都让你讨了去,我落得什么?”
言语间屋顶瓦砾响动,庞黎警觉,立刻对身后的下手说道:“快去叫人看看!”
“是!”
不一会儿下人归来。
“什么东西?”庞黎问。
“一只野猫,下人们已经赶跑了。”
庞黎轻飘飘地说道:“得亏是只真野猫,要还是跟那晚一样,把不相干的人放进府中。你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没了异动,因而书房里的谈话依旧进行着。
书房外,一下人发愁地望着刚刚野猫逃走的方向,唉声叹气道:“真是的,这些天怎么尽有野猫乱窜!”
“算了算了,”另一个人劝他,“我们这几天仔细些,也就不成问题了。”
他怕抱怨的伙伴不注意分寸,又压低声音提醒道,“尤其是最看重的明辉院,那里可别进了猫儿,不然到时候家主才是真的要剥我们一层皮!”
“你说的不是废话吗!之前有丫头不懂事,人不就——”手掌在脖子前比划比划,那人心有余悸地说,“最近那院都没人愿意过去!反正我就把自己的事干好,不关我的活,我才不搭理!”
“也对,”那人应和着,忽看到猫儿蹲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鸡皮疙瘩立即升起。生怕再被责骂,连忙变了脸色,驱赶着,“去去去!到别处撒欢去!”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