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十七年,小寒。
洛都明德殿,帝驾所在。
一片肃然沉寂中,一声长长的“吱呀”声突兀响起,厚重的正殿门被推开,殿外密密麻麻跪着的朝臣宫妃、龙子凤孙们纷纷抬头,一双双或年少或年迈的眼里,盛满了人世间所能寻遍的所有情绪。
雪越下越大了,老天爷是这世上最公平不过的存在,并不会因为外面跪着的是什么皇亲国戚、亦或者肱骨栋梁便有选择地绕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跪了这么些时辰,一个个抬头来望时,活脱脱是一堆雪人看了过来。
明德殿的大太监何楷看着看着,心里就想叹气。——旁的倒好,就怕几位小殿下和老大人熬不住。
“何公公,陛下而今究竟如何了?”见到何楷从殿内出来,一位三十上下、即便满身憔悴也依然难掩风姿的宫装妇人第一个沉不住气开口发问了。
何楷的脸上浮现两分苦笑,先向内阁首辅徐易、以及他身后跪着的兵部尚书宋袂学方向看了一眼,待徐易也同样望了过来,才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回贵妃娘娘的话,秦掌院妙手回春,陛下方才已经醒了,只是……”
——只是皇帝想见的,单有皇后一人。
怕是却要让殿外跪着的这些娘娘和大人们失望了。
何楷还没有想好这话该怎么委婉地说,遥遥地看到一驾凤辇过来,心下一愣,继而一松,知道已经不需要自己多言了。
何楷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赶在凤辇停稳前躬身行礼,低低道:“奴才何楷,恭迎皇后娘娘凤驾。陛下刚醒,正盼着娘娘您呢。”
何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并不是不惊讶的:这位主儿来得可也太是巧了!
——这边皇帝可是刚刚才醒,自己才派去给千秋宫通传的人怕是都还没到地儿,这位主儿却是已经到了。
官师下了辇,却是并不急着进去,而是先缓缓打量着殿外跪着的这么些人:内阁首辅徐易、同平章事元琮、兵部尚书宋袂学、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杜雎……
“几位大人的身子骨倒是都挺好的。”官师由衷地感慨道。
众人见得官师来了,纷纷上前行礼,听得此言,即便老谋深算如内阁首辅徐易者也不由得面色微微扭曲,生生咽下一口气来,诚惶诚恐道:“承蒙皇后娘娘庇佑。”
官师微微颔首,只自然而然地吩咐何楷道:“请几位大人进去喝杯热茶吧,天可怜见的,这么冷的天跪了这些久,总是有了不得的军国大事等着要见一见陛下的。”
“可,”即便是在宫中伺候了近二十年、经历过再多次,但每一回,何楷都还是会被长秋宫这位主儿的不按常理出牌打一个措手不及,“陛下吩咐,只……”
官师微微侧首,平静地望着何楷。
“……只宣了娘娘您进去。”迎着官师的视线,何楷的最后半句的音调自然而然便低到了近乎于无。
“哦,是么?”官师脚步不停,只淡淡地留下了一句,“可本宫觉得,陛下得见见几位大人们。”
何楷苦着脸,不敢再多言,只吩咐小太监先迎了几位大人到偏殿去吃茶。
两句话解决了殿外的朝臣,官师径直朝着后宫女眷走去,大皇子裴拓领着弟弟妹妹们先来向官师见礼。
官师对着已经年满十二岁的大皇子微微颔首,视线落到他身后的二皇子身上时,却是眉心紧皱。
“传太医来。”官师回首,冷冷地看了何楷一眼。
何楷定睛一看,心里顿时一咯噔,暗苦不迭。——只见那二皇子小脸发红,显见是隐隐已有些要烧起来的态势了。
何楷不敢耽搁,好在近些日子太医院几乎大半都聚在明德殿为皇帝会诊,忙遣了个小太监进去叫人。
“宁贵人心性之坚忍,远非常人所能及,”见到官师过来了,先前那位敢第一个开口向何楷发问的宫装妇人也冷着脸迎了过来,向官师福身行礼罢,含沙射影地嘲讽道,“果然不愧是皇后娘娘身边亲自调教出来的。”
——宁贵人乃二皇子生母,如宁安公主的生母安贵人一般,曾是在官师的长秋宫里服侍的。
此话一落,正向着官师行礼的数位后宫妃嫔中,一容色寡淡、不过中人之姿的清秀妇人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圈隐隐发红,神色略带憔悴,主动请罪道:“是嫔妾粗愚,顾虑不周,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官师没去看地上跪着的宁贵人,只神色淡淡地扫过眼前的数位佳丽:贵妃宋氏、德妃陆氏、恩嫔、慧嫔、晏嫔……微微颔首,不咸不淡道:“你们也都有心了。”
众妃忙福身再行礼,口中连道不敢。
官师却不欲再多言,视线在几位龙子凤孙中一掠而过,冲着为首的大皇子裴拓点了点头,淡淡道:“都散了吧……拓儿随本宫来。”
大皇子裴拓抿了抿唇,脸上并不敢显露出明显的形色来,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端步向前,跟到了官师身后。
官师无意再耽搁,拔腿欲走,见先才挡在身前行礼的宋贵妃现仍还傻愣愣地呆立在原地不动,不由抬眉多看了她一眼。
“皇后娘娘且慢,”宋贵妃咬了咬牙,神色隐隐有些狰狞,犹豫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臣妾私以为,既然诸位皇子、公主都是陛下的骨肉至亲……何不让众位小殿下们都一并到明德殿中侍疾,以慰陛下病中寂寥呢?”
官师定定地望了宋贵妃一眼,四目相对间,自然能看出对方眼里满满的不甘与怨恨。
官师心知宋贵妃心结,也不欲与她过多纠缠,视线只掠过她,落在其后诞育有子女的诸位后宫妃嫔身上。
正抱着二皇子问诊的宁贵人不知是没留心听这边争执还是怎的,尚没有动静,三皇子的生母晏嫔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慌慌张张道:“皇后娘娘明鉴,三殿下才刚过六岁生辰,跪了这么些久,身子骨已然受不住了……嫔妾就失礼先走一步了。”
晏嫔话还没说完、尚不及官师点头,慧嫔齐氏复又跪下,以四、五公主年幼故请辞。
宋贵妃的脸色霎时黑了一半。
偏偏这时候,恩嫔也紧跟着跪了下来。
“怎的,”宋贵妃回首,冷冷一笑,怒气冲冲地质问道,“陛下还病着,恩嫔便等不住了,难道您也有子嗣急着回去照顾吗?”
——恩嫔本名恩和金,乃是嘉泰四年,大庄与十六胡暂时休战期间,十六胡进献到大庄的贡女。
“恩和金”在胡语中意喻“和平者”,可惜如今十六胡再次兵临城下,和平不再,恩嫔处境尴尬,很多事情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就比如今日,碍于众妃都来,她不好不来,但来了也不想在大庄君臣的眼前多露脸,见晏嫔、慧嫔纷纷告退,自然也想走。
却不想正好撞在宋贵妃的枪口上,被宋贵妃这样急赤白脸地一顿埋汰,一时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从何言起,复又委屈地闭上。
官师实在是不想多看眼前的闹剧一眼,闭了闭眼,沉了口气,冷冷地重复了一遍:“都散了。”
恩嫔感激地朝官师望了一眼,连忙告退。
“若是贵妃不想走,”见宋贵妃仍还站着不动,官师索性道,“不妨一道进去?”
宋贵妃迎上官师沉着冷静的双眼,一时竟不敢与她对视,眼神躲闪半晌,掠过大皇子裴拓时,却又充斥了满满的恶意与怨恨。
宋贵妃咬了咬后槽牙,嗤笑一声,压低了嗓音,用只有近前几人能听清的音调,绵里藏针地刺道:“皇后娘娘倒是好性子,一辈子兢兢业业地给旁人养孩子。”
“臣妾就不进去自取其辱了,臣妾心知自个儿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宋贵妃微微冷笑着,退开半步,垂首行礼,“不比皇后娘娘一脉,全都是那么的……”
官师伸手,擒住宋贵妃的下颔,抬起她的脸,神色平静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官师神色淡然沉着,宋贵妃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景象般,眼睫疯狂颤动,想避开官师的逼视,却碍于受制于人无法躲避,牙关紧咬,却仍控制不住牙齿们微微颤抖着磕绊在一起……却是一个字也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皇后娘娘息怒!”却是眼见这边纷争、不知何时已经停在半道不前的诸位朝臣中,有一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匆忙赶来,跪在官师身前,诚惶诚恐道,“微臣教女无方,还望皇后娘娘大人有大谅,不与小女一般计较。”
宋贵妃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乃宋国公府嫡女,自小受宫中淑妃姑母教诲,后又被嫁入深宫,自然是清楚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的。
只是有时候实在憋不住那口气罢了。
但无论怎么说,把话引到官氏一族身上,实是不该……宋贵妃渐渐冷静下来,一阵复一阵的后怕涌上心头,垂下眼睫,心虚认错道:“臣妾失言,皇后娘娘海涵。”
官师罢了手,瞥了眼一大把年纪跪在地上的兵部尚书宋袂学,微微颔首,只对宋袂学道:“宋大人请起吧。”
然后再不多言,只一径向着明德殿而去。
诸位朝臣纷纷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