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十七年,小寒。
洛都长秋宫,皇后居处。
“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侯雉始鴝。”长秋宫椒房殿内,一名盘着妇人发髻的宫装美妇出神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色,低低念起小寒的侯语,心神不宁道,“怕只怕,大雁不思北归,一心巴着南边妄图鸠占鹊巢了去……”
边上一名满头银发、眼皮耷拉的老妪沉着脸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宫装妇人那充满不详意味的谶言。
妇人只得撇了撇嘴,憋住了下半句,但艳丽的眉宇间跃然书写着八个大字:“时局如此,不许人说?”
“燕姑说的不错,”殿中上首端坐着的官师被这一声咳嗽从案牍间惊醒,抬起头,看着自己奶嬷嬷李氏那显见不悦的神色,莞尔一笑,先替另一边打了个圆场,然后才沉吟着缓缓道,“玉泉、瑞丰、平宁……节节败退,战战吃输,到而今情势,十六胡兵临城下,是要逼着陛下作‘城下之盟’了。”
“今后大庄的这些雉鸟们还能不能再鸣出个音来,”官师的视线跃过椒房殿的屋檐,遥遥的,似乎恍惚眺望到了明德殿前跪着的那一排排皇子皇女们,哂然摇头,低低叹息道,“怕也是未可说之数了。”
“纵使情势暂且不由人,”李嬷嬷沉着脸,冷冷地打断道,“皇后也不该无端说这些丧气话。”
“战败,那是男人们的战败;议和,那是男人间的议和,”李嬷嬷面无表情道,“而皇后您,只消一日还在长秋宫里端坐着,您就还是这天下万民的女主人,谁也越不得您了去!”
及至最后一句,已是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官师失笑,无奈地望着自己一脸固执的奶嬷嬷,却也知晓对方今年已经九十有三,是活过了三朝皇帝、见过了太多人事变迁、沧海桑田的老人,硬拗是拗不过的,最后也只低低地叹息了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老奴只知道,”李嬷嬷却是冷笑一声,一脸不屑地讥嘲道,“那些胡人们就是再贪、再想占,南边的丝绸珠宝,美食珍馐,他们是占不完、占不尽的!”
“不然,现在还与朝廷议哪门子的和!早就像二十七年前在西都时那般,一揽子冲破宫门烧杀劫掠了。”
“现在既然是要议和,无非是占多占少,讨价还价地拉扯一二的事情罢,又与咱们长秋宫何干。”李嬷嬷想到前事,更是冷笑连连,“左右,那败仗又不是长秋宫让他们打的!”
“先头娘娘殚精竭虑、苦口婆心,劝罢这个哄那个,那些大人们倒是好,事前各个你不听、我不听,事后吃了败仗,倒是尽都知晓要来长秋宫求个主意、讨份锦囊了!”
“要老奴说,娘娘就是管的太多了,”李嬷嬷越想越气,越说越气,满脸不忿道,“事到如今,却是不管也罢,可由着那些大人们去折腾罢!”
官师莞然失笑,心知李嬷嬷的心结并不全在什么“前朝的大人们”。
毕竟,先次几番博弈后,前朝已鲜少有敢对长秋宫谕令指手画脚、评说一二的了。
李嬷嬷的怒气更多的其实是对明德殿里那位。
——她是为官师入宫后所遭受的数十年如一日的冷遇而不平。
但其实官师本人倒并不如何计较这些。
或者说,早过了计较那些男男女女、小情小爱的年岁。
“官师者,师,长也,各为一官之长也。故官师者,也即百官之长。”官师以手支颐,全然无兵临城下、大敌当前的紧张,只一脸笑意盈盈地专注哄着自己的奶嬷嬷,“既然唤了这‘百官之长’的名儿,总不好光叫名不做事……”
“老奴早就说,”李嬷嬷气得牙根直痒痒,“娘娘这闺名一开始就没起好!”
官师哈哈大笑,知道自家奶嬷嬷这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松口了。
“那该去怪道哪个呢,”官师眨眼一笑,促狭道,“反正不是我自个儿起的。”
李嬷嬷被官师的调侃弄得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是无论如何,总消了那幅讨账阎罗的黑脸。
窗边的燕姑也被殿内这难得的欢愉带出来了些轻松意味,笑意盈盈地望过来,只不假思索地顺口道:“反正奴婢只知道,无论娘娘想做什么,奴婢只管跟着做就是了!”
“娘娘高兴,奴婢就快活,娘娘满意,奴婢就开心。”
——就好像她们当年在即墨侯府时那般,李嬷嬷管得严,燕姑她们几个小丫鬟却是只管顺着官师的性子、跟着她胡作非为,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怕。
“你就只管‘谄言媚上’、‘为虎作伥’吧!”李嬷嬷恨恨地骂了她们主仆一句,知道官师心意已决,便悻悻然地掀了帘子出门盯着厨房做午膳去,也不再多留这儿絮叨惹人烦了。
官师也被这旧时的氛围带得恍惚一二,遥遥点了点燕姑的额头,摇头笑道:“你而今身份也不一般了,怎么还说这种傻气话。”
燕姑的眼圈蓦然一红,她是极不爱听官师提这些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官师跟前跪下,垂首在官师膝间,低低哽咽道:“奴婢却只愿一辈子都做娘娘的‘燕姑’。”
官师静默片刻,抬起手撑起膝间那张即便梨花带雨也不失半分颜色的美艳面庞,轻轻道:“可你早便已经是陛下的‘安贵人’了。”
安嬛燕,也即燕姑,泪眼婆娑的脸上一窒,面上有片刻突兀的狰狞,发红的眼眸间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怨与不甘。
因为距离太近,那不甘又太过清晰刻骨,即便之后安嬛燕再如何低头遮掩,二人都辩无可辩地明了:她(知道我)已经看到了。
这一次,官师沉默了很久。
“嬛燕,”官师以指作梳,一下一下,缓慢而耐心地将膝间人散开的鬓发一缕一缕挽起来,语调轻缓,仿佛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一般,低低道,“当年把你送给陛下……你心里,还是有在怨着本宫的吧?”
“怎么会!”膝间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安嬛燕再顾不得享受这主仆二人间难得的宁静时刻,猛然抬头,矢口否认道,“为了娘娘作什么,奴婢都是心甘情愿、甘之若饴的!”
“奴婢要恨,也只恨自己的破身子不争气,”安嬛燕匆匆低头抹了把泪,瓮声瓮气道,“没能为娘娘诞下一位聪慧健康的小皇子,以解娘娘今日之急。”
官师久久失语,最后也只低低叹道:“是本宫对不住你。”
“娘娘自幼聪慧过人,有些时候却实在是不太够懂‘人心’。”安嬛燕眨了眨眼睛,抬起头三下五除二拆了发髻重新理好,这是她作丫鬟时练就的本事了,远比方才官师在那里轻缓地梳拢半天的速度快、效果佳,语调轻松俏皮地与官师分说道,“一个人,倘若都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豁出了命去,那她求的,便恰恰是对方的‘对不住’……若是对方都‘对得住’她了,那哪里能显得出她‘豁出命去’的一腔孤勇呢。”
“这些歪理邪说,本宫是辩不过你的。”官师叹息罢,不欲在就此事与安嬛燕纠缠争辩,左右欠与不欠,她自己心中有数,见对方不爱见自己提这桩,便顺口转移了话题,只道,“看这天色,也差不多该是去明德殿的时辰了。”
“不急,”安嬛燕哭过笑过,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后宫中赫然有名的那股“泼辣灵巧”劲儿也散发了出来,迅速道,“奴婢这雪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妨待先吩咐人将坐辇安置妥当了再走,以免沾了湿气,惹得娘娘身子骨不痛快……”
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外间有宫人通报声传来,却是道宁安公主来了。
安嬛燕便打住不再多言,只转身预备径自安排去了。
“快让人进来,”官师一听便道,“别让孩子在外头再冷着了。”
话音未落,一名十岁上下的高挑少女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及至半道,与正要往外走的安嬛燕撞了个正着,二人都是一怔,面上闪过如出一辙的几分尴尬,各自退后行礼。
——“见过安娘娘。”
——“见过宁安公主。”
官师见了就忍不住笑,招手让宁安公主过来,摇头失笑道:“你们两个呀……知道的知道你们是亲母女,不知道还以为宁安是本宫生的,看你是个陌生人呢。”
调侃的是母女两人,话却主要是对着安嬛燕点的。
“娘娘说笑呢,”安嬛燕垂着眼,语调平平,不冷不热道,“公主本来便是娘娘的公主。”
宁安公主只安静地垂着头,不发一语。
——因为某种意义上安嬛燕说得并不算错,宫中如今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而其中三位都是记在官师名下的。
大皇子裴拓,生母戚氏诞下他时难产而亡,故记在中宫名下抚养长大。
二皇子裴骁,乃皇后身边婢女宁氏所出,也记在皇后名下。
最后,便是二公主裴筠,与二皇子一般无二的来路,自然也一起记在了皇后名下。
官师看了她们母女俩这幅情状便头疼,只无奈抚额,摆了摆手,示意安嬛燕可以先出去了。
安嬛燕不以为意地福身一礼,退了出去。
官师拉了跪在自己身前的宁安公主起来,小孩子长得快,年前都到官师胸口了,官师着实有些忧虑她这个子再长下去未来不好相看亲家。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官师攥住宁安公主的手,冰凉凉的,不死心换了一边,还是一般无二的冷,不由眉头紧簇,沉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手炉都不记得带一个?”
宁安公主显见是慌慌张张跑过来的,裙摆全是未净的雪,张嘴欲言,却又止住,侧过头去,往帘外看了一眼,焦急地给官师使眼色。
官师正了神色,微微颔首,示意长秋宫内但说无碍。
宁安公主便侧过身去,将自己偶然探听到的只言片语如此这般地与官师重复了一遍。
官师听着听着,却是笑了,只玩味道:“他们真是这么说?”
宁安公主素来温婉平和的双眼里此时熊熊燃烧着的全是愤怒的火焰,恨恨地点了点头。
“本宫还道什么呢,”官师忍不住笑了,“原来也不过是逞几句口舌之快罢了。”
“他们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蛮横无理,”宁安公主怒道,“他们……他们是在侮辱母后您啊!”
及至最后一句,语调间却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双眼里含了两包泪珠珠,要掉不掉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错了,十六胡想侮辱的不是本宫,”官师不愠不怒,只心平气和地与宁安公主分说道,“而是大庄的皇后。”
宁安公主满眼迷茫,像是并不能听懂其中的区别。
——纵使宁安公主再早慧,在尚才十岁的她心里,官师是大庄的皇后,大庄的皇后就是官师。这二者间,本来就是划上等号的。
“大庄的皇后,是皇帝的妻子,是大庄的国母,换言之,他们想侮辱的,是明德殿里躺在床上那位,以及殿前跪着的那群大人们。”官师微微一笑,只淡然反问道,“所以,既针对的不是本宫,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宁安公主的泪珠珠还挂在眼睫、脸颊上,但见官师神色沉静,似乎全然就没有把胡人的冒犯放在心上,心下自觉再哭好像也不合适了,但笑却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的……一时间眼泪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双眼里仍还带着七八分稚气与茫然,莫名透出几分倒错的滑稽意味来。
官师看得好玩,唇角微扬,抬手替宁安公主拭了多余的眼泪去。
片刻后,宁安公主却是也想通了,神色平静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儿臣定会随母后同……”
官师抬手按住了宁安公主。
宁安公主抬头,却是一脸的视死如归。
“你这孩子,”官师头疼得厉害,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地笑盈盈玩笑道,“本宫这不都还没有怎么呢,你倒是已经把什么都想着了。”
“母后说的是,”宁安公主眉眼微垂,平静认错,“是儿臣失言了。”
——虽然在最后一刻把那个“死”字咽了下去,但彼此都明了了,那可也终究不是个吉利的字眼。
官师沉吟片刻,心道堵不如疏,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把一切摊开说敞亮了。
“宁安,”官师揉了揉身前小姑娘的脑袋,缓缓道,“就算是真走到那一步,母后也一定会想法子为你们寻一条生路的。”
“那母后您呢?”宁安公主却并不买账,当即反问道。
官师一时沉默了。
“可儿臣并不想苟活,”宁安公主在这片沉默里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紧紧攥住官师的手,一字一顿道,“儿臣愿意为母后而死!”
官师忍不住笑了。
这次的笑依然是官师一贯的微笑,淡淡的,轻轻的,却不再像宁安公主记忆中的很多次般,盈着轻缓的暖意与包容,而是仿若带了抹棉花里透了数把针尖出来似的轻嘲。
——既不痛,也不痒,但冷不丁的,也挺扎人的。
宁安公主的激烈情绪在官师这意味不明的微笑里逐渐消散了,双眼里浮现了清晰可见的茫然。
“本宫要你的死作什么?”官师微微笑着直视着宁安公主的双目,无比理智,又无比残忍冷酷地反问她,“这世上愿意为本宫去死的人多的是,而他们的死,总还多多少少能为本宫带来些什么……可宁安你呢?”
宁安公主的眼睫快速地眨动了起来,眼圈一点一点晕红,牙齿微微颤抖着磕绊在一起……须臾后,她死死咬住唇,眼泪无声地泄了满脸。
官师松开手,缓缓起身往殿外走,不再去看身后无声痛哭的少女,只在最后离开前留给了她一句颇像是百无聊赖之下的随口之言:“活着吧,随便活成个什么样子……总还不枉费本宫花心思养活了你一场。”
想了想还是改回没有穿书设定的最初版了,重生前的剧情基本没动,只有些细节的变化,重生后内容从头写了,改成女主没有失去和谈记忆,一重生就知道男主是斡栝坮了,不然总感觉剧情推起来怪怪的。
23年渣作者被借调到一个贼坑的地方,天天凌晨两三点下班还没有周六日的岗,渣作者只有很渣地断更了,去年一气之下干脆去准备考研了,当然,没考上,所以又回来写文了23333目前工作党,偶尔看看书那种(考研之心不死orz)
这本被渣折腾的v了又解v,全文肯定是免费的了,也不会有啥榜单,但还是想着把这个故事写完吧,给自己一个交代。感觉从钟妃以后每本心态都很飘,总是考虑收益考虑榜单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几乎本本都被说烂尾(当然早期的旧时堂燕和钟妃也没少被说烂尾的2333)我春节在家没事,又陆续把自己之前的文都看了,确实感觉每本的后半段都写的很赶,有些情节看的我哭的稀里哗啦大呼我当时咋写出来的,还有些地方看的我脚趾抠地也感慨哎呀当时怎么写的这么尴尬,好吧,乱七八糟说这么多是想说这本啥都被作没了,至少不会写的很赶了(当然更新啥的也无法稳定保证orz)
就是想把这个故事写完而已,感谢听渣絮絮叨叨这么多的小可爱了,因为三次元不定(意思是这段时间不忙,但不确定会不会过几天突然忙起来了orz),这本就闲了写点闲了写点把写完吧,目标是10万字完结,当然以我的渣性可能拖到20万字,之后也没啥开新文的灵感,可以评论区说说对之前哪本结尾最难受的、想看番外的,我回去把之前的文修一修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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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薄衾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