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却这些时日过得倒还算舒心,除去赴京中贵女邀约的探春宴外,她其他时间都待在府中。
她今日与袁家四娘有约,袁家马车此时正停在府外。
“沈却!这儿!”
袁琦见她出来,朝她这边探头招手。
“今日梨园上出新戏,你可一定要陪我去看!”
沈却是个戏痴,往日在雍州便整日混迹在茶楼瓦肆,如今回了京,更是鼠落米仓。
“成,今日你指哪我去哪,可咱事先说好,我今日陪你出来,你改日可要教我骑射。”
“没问题,京中女娘都不喜这些,你倒是与她们不同。”
袁琦扭捏回道:“这你就别管了。”
梨园戏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唱道:
“叹英雄失路,托足无门。胡儿铁骑豺狼寇,饮吾骨血啖吾肉,山河万里几多愁,何来月圆人亦寿!思悠悠,恨悠悠,故国月满何洲?”
沈却领着袁琦找一张空桌坐下,朝邻桌问道:
“今日唱的可是《长生恨》?”
“姑娘好耳力呀,正是!”
她抓起一把瓜子,向四周扫一圈。
这出戏唱的倒是应景,不少人想到如今赋闲在家的镇国将军。
“嗐!我看这折子戏离成真也不远喽,现在急着看它作甚,日后你我皆是这戏中人,岂不是天天看戏?”
“这话可不兴瞎说,若是被旁人听到下了大狱,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我怕下大狱?他有本事现在就砍了我,总比以后朝不保夕强!”
“瞧你这话说的,如今战事平定,陛下诏靖安侯回来也没什么不妥,等到战事再起,漠北自然还是要依仗靖安侯。”
……
沈却正听的津津有味,一只杯子朝她砸来,她堪堪躲开,水还是溅了一身。
“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偷东西敢偷到我头上!”
那人没多看她一眼,抓着小贼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她本不欲管这偷鸡摸狗的闲事,可既然惹到她头上,那高低要论个所以然。
她拿起手边杯盏朝那人掷去,杯子哐当一声落地,那人捂着脑袋回头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砸老子!”
“我!如何?”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小娘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哦?那你倒是说说,我还真不认识你。”
“老子舅舅是街道司司长,这整条街都归老子管!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曹莽!我修理这小贼,职责所在!”
小乞丐趁他分神,从他手中挣脱,躲到沈却身后。
“姐姐莫听他胡说,他这钱本就不干净,我只是劫富济贫罢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地头蛇。”说罢,她又对身后人说道:“这钱你不必还他。”
曹莽看她穿的富贵,不敢轻易得罪,毕竟在京中行走,五步一达官,十步一显贵。
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指着沈却斥道:“你仗势欺人,不讲道理……”
“讲理是吧,你弄脏我这身狐裘皮子,我只收你一袋碎银,你还理亏上了?况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喜欢用死规矩气活人!”
场上一阵哄笑。
“底下是谁家女郎?这般牙尖嘴利。”袁瑾瞟向站在窗边看热闹的季晟。
“淮钰,你真想知道?”
“怎么?我不能知道?”
季晟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你家四娘和沈家郡主,要我说啊,这楼下的戏可比台上好看多了!”
听到沈却名字,萧辙怔了一瞬,与袁瑾一同起身。
季晟浑不吝地调侃道:“呦!阿辙今日怎么突然转性了?平日对袁家妹子爱答不理,今日怎么还上赶着去瞧!”
季晟说话没个正形,萧辙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提醒道:“女子声誉岂容你这般玩笑。”
他顺着季晟指的方向看去。
沈却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小乞丐,“不管这钱来路干不干净,偷东西总归不对,日后莫要再干这勾当,今日你我也算有缘,若日后再遇难处,拿这玉佩去靖安侯府寻沈却,若它于你无用,卖了当了也皆随你。”
靖安侯府,姓沈的……
曹莽这才知道自己惹了谁,刚打算趁乱溜走,却不知被谁绊了一脚,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沈却看向身后,“惊蛰,把他绑了送衙门,让府尹好好听他讲道理。”
此事了结后,众人散了七七八八,那小乞丐突然跪地谢道:“姐姐今日之恩,日后我一定报答!”
“行了行了,姐姐什么都有,不需要你报答。”沈却拍着他肩,草草应付一句。
好好一出戏被闹成这样,她也没心情再听下去,付过茶钱就拉着袁琦出了梨园。
“行了,人都走远了还站着看呢!”季晟一手搭上他肩,“说说吧,怎么和人家熟上的?”
萧辙拍开他手,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说他们拌嘴认识的?北军听墙角认识的?自家澡池子认识的?
仔细想来,他们每次见面都算不上光彩。
“看我作甚!难道不是袁琦?可即便不是袁琦,你也总不至于看曹莽吧?”
他实在高估了季晟,他话里话外一直在暗指袁琦!
……
萧辙一时语塞。
“怎么不把郡主算进去?”
袁瑾又添一把火,可火很快熄了。
“我又不傻,阿辙这么端方守礼,会喜欢郡主这种牙尖嘴利的?”
之后无人再提此事,可他却一直出神。
好像所有人都在说他们不合适,他也自认为喜欢的人不该是沈却那样,可心中却总别着股劲,想跟他们证明些什么。
……
萧辙十五那日视察南军,沈却一早起床梳洗,出府时也不过卯时三刻。
进到国公府内院,她刚欲蓄力翻墙,萧辙院中侍卫恰巧出来将她拦下,恭敬地领她从正门进。
爬墙被抓个正着……
她搔首干笑两声,清清嗓子道:“还是世子想的周到……”
进院后,侍卫领她到一处偏房,跟门前侍女附耳两句后,朝她道:“世子交待,郡主梳妆后再带去见他。”
梳妆?沈却不解,心中暗道莫不是她今日妆容有何不妥?
“郡主请”,门前侍女弓背俯首朝她行礼。
她推门进去,房中摆设精简,梨花木桌上摆着国公府侍女常穿的袄子和襦裙。
“奴婢帮郡主换上。”那侍女说着就要解她衣领的扣子。
“不必了!”沈却一声呵住她伸来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先去一旁候着。”
她身边一直是惊蛰伺候,今日换旁人服侍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换上衣服后,侍女给她梳个同自己一般的双髻,镜中之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任谁见了都要多看两眼。
侍女立于镜前,梳起最后一捋头发,看着镜中人道:“郡主这般好看难怪世子喜欢。”
沈却扭头看着她,好似听了什么旷世奇闻般低声道:“呵!你说萧辙啊,他没弄死我已是仁慈,何谈喜欢。”
“郡主言重,奴在府中侍奉多年,奴看得出,世子即便不喜,也定是不厌的。”侍女束好发髻两侧的红绸,朝她行礼退下。
看到婢子出来,侍卫站在门外朝房中道:“郡主若是收拾妥当请随我来。”
沈却跟着侍卫来到书房,萧辙正端坐在案前翻阅着《周易》,看到来人后他先是一愣,倒不至于被她这身丫鬟打扮惊艳,只是她今日多少有些不同,倒多了几分小家碧玉。
“今日如此世子可还满意,若还满意就快些随奴入宫!”她剜了萧辙一眼,连带着催他动身也语气不善。
即便换身行头,她仍是得理不饶人,可这样看着总是要比往日乖觉,这般想着,萧辙莫名浅笑:“郡主莫怪,不过这般带你进去确实最为省力。”
马车驶入内城,一切都如预料般顺利,她入宫去见沈贵妃,这些萧辙事先知道。
“郡主待会莫要乱跑,事毕后速来南军寻我,若被人问起,你就说自己是安国公府侍婢,出来时跟丢了主子。”
萧辙走前多番叮嘱。
沈却一一应下,之后便朝含章殿走去。
含章殿是沈却姑母沈程昀的居所,赐殿含章也足见圣上对其恩宠。
如今圣上意图表明,沈家也该早做打算,她今日来也是想从姑母口中打听些圣意。
她俯首走到含章殿前,偷偷塞给宫人一袋碎银,托他通禀内殿掌事姑姑。
沈却知道内殿掌事是姑母入宫时带进来的,若她来此定能认出自己。
“哪来的小奴,敢来含章殿胡闹!”那人快步出来,朝她这边斥责。
待她走近,沈却抬头,压着声音对她道:“佩瑾姑姑,是我!”
“郡!”意识到自己声音引得周围宫人注意,她忙收住声,学着沈却,同样低声道:“郡主!”
她领着沈却走进内殿,屏退众人,在沈呈昀身侧耳语:“娘娘,看谁来了。”
沈呈昀正对镜梳妆,闻言侧眸瞥向一旁,虚虚看到一个宫女打扮的小丫头,收了目光朝佩瑾问道:“这又是哪宫派来的?”
“是靖安侯府派来的!”沈却向前迈一步,将头抵在沈呈昀肩上,看着镜中人笑道:“姑母,是我!”
“淮安!你怎么进的宫?”沈呈昀看着面前的人,眼里又惊又喜。
“我扮成家仆随萧辙进来的”她尽力将整件事说的云淡风轻。
“胡闹!”沈呈昀知道她这个侄女有些主见,可没想到她竟胆大至此。
“宫中是何等是非之地,岂容你这般胡闹,若是让人查到你私下入宫,到时莫说你我,就连整个靖安侯府都要受牵连”,沈呈昀这时心中还隐隐有些后怕。
“姑母,这些……我都知道,我今日来也是为此,您在宫中侍奉多年,陛下接下来要对沈家作何处置,姑母可能推出一二。我看得出,陛下表面封赏实则一再打压,父亲想入宫见你,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陛下疑心重,此番将兄长调回也是受了朝中奸佞挑拨,他私下曾与我说过,不该疑心靖安侯,还请淮安转述侯爷,等陛下想清楚了,沈家自会无事。”
沈却跪地叩谢道:
“谢过姑母指点,此地不宜久留,淮安先去了,姑母所托我定如实转告。”
沈却不敢在此久留,言语几句就出了含章殿往南军赶。
南军营禁卫军将她拦下,“世子有令,若府中侍女来此,一律此处候着。”
她心中暗道:萧辙定是借机寻仇。
沈却立于营外海棠树下,发髻上两条飘带伴着海棠随风扬起,晨辉映在脸上,她弓起手背放在额前遮挡,随后眯着眼朝禁卫问道:“禁卫大哥,世子何时出来啊?”
无言……
一人睨着沈却良久,侧身对身旁公公问道:“她是舅父府内下人?”
“那婢子随世子一同入宫,许是犯了错被世子拦在营外罚站。”
他轻笑一声玩笑道:“能惹恼表兄也算她有些本事。”
言罢朝沈却这边走来,拦她的禁卫军朝来人恭敬行礼:
“卑职见过三殿下。”
沈却回眸,身后站着一人,那人眉眼疏朗,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细看之下又觉得与谢砚有几分相像。
禁卫称他三殿下,那他定是皇后之子元诩。
“奴婢见过三殿下。”沈却顺着身旁禁卫,朝元诩下跪行礼。
元诩与萧辙是表兄弟,二人自幼交好,今日听说萧辙入宫他才来此寻人。
没看到他人倒先看到他罚人,元诩觉得好笑,他这位表兄出了名的风光霁月,没想到也有急眼的时候。
“起来吧,我带你进去如何?”元诩拂手示意她起身。
沈却抓上他胳膊,眼角含笑道:“那可太好了!”
身旁太监警示般瞪她一眼,她意识到失礼,松了手。
“殿下莫怪,一时激动失了礼数。”
性子这般跳脱难怪表兄不喜,但他却喜欢极了,宫中难得有这般趣人。
他虽已大概猜到萧辙为何罚她,但还是问道:“表兄为何不让你进南军营?”
多说无益,沈却怕元诩发现端倪,含糊扯了句:
“许是我口无遮拦惹世子不快。”
“既知让我不快,你还敢厚颜进来?”萧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反问着沈却。
沈却阴阳怪气道:
“是,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这就出去候着。”
萧辙故意逼她说出这话,她觉得自己好似在为前些日的无理给他道歉。
“既然进来了,就在后面跟着。”萧辙没再多说什么。
沈却跟在后面满脸不屑,元诩打诨道:“表兄,你确定请的是女婢不是祖宗?”
二人在南军视察一日,宫门落锁前马车才从甬道出来。
“萧辙!你今日故意让我难堪,你说是也不是!”沈却一出宫门就指着他问。
萧辙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道:
“郡主想要如何?”
沈却哑了火,眼眸一转道:
“今日上元节,要不先别送我回府,我们去马行街逛一圈如何?”
马行街上人声鼎沸,京中士庶,公车荣干多会来此。
萧辙不喜喧闹,往年这些节会,他不曾去过,若非她拿寒症要挟,此事他定不会应下。
马车堪堪停稳,沈却先从车里下来,萧辙不紧不慢紧随其后。
他双臂交叉置于胸前,目光偶尔扫过周围的热闹场景,却无心欣赏。沈却不同,她穿梭在人流间,似只初次为人的精怪,看什么都新奇。
“萧辙,这个甚是配你。”
“来尝尝这个。”
“老板这些我们都要了!我家公子付钱!”
……
自从进了马行街,沈却嘴就没停过,萧辙已经习惯她在耳边聒噪,一边听她说东扯西,一边帮她垫付银子。
拜月台下挤满了年轻男女。
“拜月台下过,白首不相离。”卖同心锁的老妪挎着竹篮朝周围人喊着。
“姑娘、公子要不要买对同心锁?”老妪朝他们问道。
“不必不必。”沈却对她摆摆手,干笑两声后,扭头去追往回走的萧辙。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嘛,你莫不是害羞了!”沈却没给他辩解的机会,牵着他又回到拜月台。
拜月台的灯谜摊前挤满了人,沈却一眼相中最顶上那盏滚球灯,摊主也一眼看中萧辙,朝他问道:“公子,来猜个灯谜吧,我看你家小仆甚是喜欢我这盏灯。”
萧辙回头看她,她满脸期待地朝他点头,“喜欢,这个我真喜欢!”
摊主将顶上那盏灯挑下来,翻开谜面朝众人高声道: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打一字!”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
“是‘箜篌’的‘箜’”,萧辙片刻答道。
“‘箜’?”底下有人顿悟,“妙啊!箜篌与琴皆属音律,幽篁竹也,‘箜’字拆开刚好是‘竹’和‘空’,不正是独坐幽篁里!”
“谜底正是‘箜’。”
摊主说着将灯交到沈却手中,看着手里心心念念的物件,沈却嘴角挂笑,一把扯住他衣袖眉眼弯弯道:
“萧辙!萧辙!我就知道你最厉害!”
萧辙怔怔地看着她,心好似也被牵动,其实聒噪些也没什么不好。
周围人的目光此刻全在这对主仆身上,萧辙被他们盯得发毛,回过神来后拨开众人径直朝外走。
沈却朝众人尬笑两声,拿起灯小跑着跟上去。
“前面就是宣德楼!”沈却拍着萧辙,指着面前的楼阁。
宣德楼是皇帝与民同乐的地方,逢年过节百姓多会聚集于此,歌舞百戏、相扑蹴鞠这里都能看到,可以说这里是整个马行街最繁华的地段。
华灯初上,月挂中天。
“嘭——”
爆竹声四起,烟花也随之炸满半边天。
宣德楼前亮如白昼,萧辙静静地看着沈却,她仍穿着早上那件袄裙,扎着双髻,与自己的阴暗逼仄不同,她活的还是那么明媚张扬。
沈却仰头看着满城烟火,转头看向萧辙,逆着人声朝他喊道:“小哑巴,我觉得你这只笼中雀,也该出去看看了!”
犹如水落镜湖,泛起层层涟漪。
后面的话被爆竹声盖住,他听不真切,但他知道,此后一生,他已不再全然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