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偶有夜风吹过。
那风分明温煦,却让纪鹤脊背一凉,因为他记得联邦星报上,刊登过一则有关于霍氏夫妇扶助贫困星球的报道。
上面清楚写着两人是Alpha和Omega,他将困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顾中尉。
“可是,我记得……”
顾朝闻拿起水晶高脚杯,浅黄的酒液顺着透明杯壁滑入他的喉咙,沉在底部的小气泡们随着他的动作浮了起来。
“一开始我和你一样,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们带着令月星际旅行,遇上了针对联邦军人的恐怖袭击,令月就是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双腿。”
“所以令月小姐一直坐在轮椅上。”
纪鹤望向露台之内,暖白色的光线照射在各式骨瓷、水晶、银质的餐具上,发出冷清清的融光。
“人工合成双腿的技术发展得很成熟,但令月是一个先天不足的Omega,当时差点没救回来。”
“霍夫人呢?”
“她的情况比令月更糟糕,因为她并不算真正的Omega。”
纪鹤眨了眨眼睛,觉得顾中尉接下来说的话,于他而言会是一个爆炸性的信息。
“她原本是个Beta,和郁柏的父亲相爱之后,接受了Omega腺体移植手术。
“手术很成功,他们结婚第一年就有了孩子,这个孩子还是一个S级的Alpha。”
纪鹤点了点头,抬眸问道:“那令月小姐为什么?”
“霍夫人在怀第二胎的时候,对后天植入的Omega腺体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令月一出生便被诊断为Omega腺体重度发育不良。”
这是一个沉重的故事,哪怕只是通过顾朝闻寥寥几句的讲述,纪鹤仍然为那位可怜的Beta女性感到喘不过气来。
“直到霍夫人去世之后,郁柏他才知道一切真相。”
“他不是故意要对你发脾气的。”
“是我戳到了他的伤心事。”
纪鹤觉得抱歉,又想起上校让自己不要再说了的那个眼神,喉咙莫名一涩。
“那上校的父亲呢?”
“父母辈的恩怨我知道的不多,只听说自从霍夫人去世,少将接受不了跑到别的星球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地,去年老夫人的寿宴他也不曾现身。”
纪鹤微微皱眉,没有想到上校的父亲这么不靠谱。
“如果当初没有做腺体移植手术,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顾朝闻耸耸肩,说道:“谁知道呢?”
“如果不是爱极了这个人,怎么会愿意糟这样的罪呢?”
纪鹤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中尉,你对我讲这些,会不会……”
顾中尉朝着面前的空气打了一个响指,从过往的故事中抽身而退,恢复成嘻嘻哈哈的浪荡模样。
“你怕他生气啊?”
还没等纪鹤回答,顾朝闻便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顾家和霍家是世交,我和郁柏从小一起长大。”
“你还记得那次我和你们喝酒,我说过,郁柏小时候特别可爱,我可不是说大话。”
“在他们家这些事没有浮出水面之前,霍郁柏是在爱和保护里长大的天之骄子。”
“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信息素等级、家世背景,他的身上只有光环没有阴暗。”
纪鹤眼神闪烁,那样明媚的少年,他曾见过。
“自从霍夫人去世,郁柏作为霍家长子慢慢长大,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如果他资质平平,倒也罢了,一个S级Alpha,生来就要担负家族命运。”
“霍老先生将他视为下一任家主严加管教,把他送进联邦军部。郁柏这一路看似顺风顺水,可是我觉得他并不开心。”
纪鹤静静听着,目光转向顾朝闻,问道:“顾中尉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只是上校的随属。”
“是吗?我以为你想知道。”
顾朝闻揉了揉鼻梁,桃花逐流水般的眼眸轻眨,说道:“我觉得他待你有些不同。”
纪鹤心里藏着事,自然心虚,不敢与人再聊,生怕被顾中尉发现什么。
“作为他的朋友,我只想他开心一点,或许你能做到呢。”
“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我吗?”纪鹤有些怀疑对方的判断,尾字的语调拖得很长,显然并没有这个自信。
顾朝闻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正准备揽过纪鹤的肩膀,却扑了个空。
“上校。”
几分钟前,霍郁柏便远远看见两人在露台谈笑风生,云淡风轻的面容上隐隐浮现一抹愠色。
走近之后,盯着两人即将勾肩搭背的动作,下颚线条紧紧缩起,手先于脑行动,一把将纪鹤拉了过来。
“你是我的随属,不是他的。”
顾朝闻觉得自己如果是个动画人物,此刻必然满脸黑线,心中疑惑霍郁柏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我让你好好跟着我,你忘记了吗?”
一字一句,听起来都是指责。
纪鹤低下头去。
他为什么总在上校面前失职,像个不听劝告的傻瓜。
“是。”
纪鹤穿着一身黑色正装,跟在霍上校身后,为人打点。
他人清瘦,西装裤的垂坠感极好,两条笔直的长腿下,露出一截发白的脚踝。
一路走来,有无数客人同霍郁柏攀谈、碰杯。
“霍少真是年轻有为,我们家那个要是有你一半,我就能安心了。”
“不敢当,秦总谬赞。”
原本纪鹤还担心上校会不善交际,结果对方应付自如,像是已演练无数次无意义的寒暄。
也是,Alpha就是这么长大的。
相比之下,纪鹤反倒更不自在一些。
“你们家老爷子是上将,你是上校,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联邦有霍上校这样的军人,实在是军部的幸运。”
一杯杯酒灌进肚中,霍郁柏的脸色分毫不变,看不出半分醉意。
桌上的食物精致又可口,霍令月掌控着电动轮椅,穿梭其间,吃的很是尽兴。
女孩手里接过机器人侍者递来的蟹黄酥,圆而亮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吃相十分可爱。
金黄色的酥皮层层叠叠,包裹住橘红的蟹黄、绵软的蟹肉、还有弹牙的蟹膏,一口咬下去,层次分明,特别合她的胃口。
只见霍郁柏走了过去,半蹲下来,同妹妹说道:“不要吃太多了,当心不舒服。”
“我才吃了第一个。”
霍令月撇了撇嘴,两颊鼓了起来。
“上次是那个螃蟹没有处理好,我才会肚子疼的。”
“这次不一样的。”
霍令月身体不好,在饮食上尤为注意,自从上次因为吃了螃蟹生病以后,已经很久没再尝这些了。
男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听着妹妹说话。
“我是担心你。”
霍令月伸手攥紧了腿上的毛毯,好像做错了事,低声说道:“是阿月任性了。”
霍郁柏站了起来,抱住妹妹,竟然哄道:“是我不好。”
“阿月可以任性。”
“阿月永远可以任性。”
纪鹤站在两人旁边,想起顾中尉同自己讲的往事。
霍郁柏和霍令月,一个是S级的Alpha,一个是腺体发育不良的Omega。
上校有健全的身体,他的妹妹却在那场意外中亲眼看见母亲死去,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
他对自己的妹妹,恐怕始终都觉亏欠,就好比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的人时常感到愧怍。
霍令月闻到哥哥身上的酒气,伸手回报住对方的腰,问道:“哥哥,你醉了吗?”
霍令月拍了拍Alpha的背,朝一旁的纪鹤眨了眨眼睛。
纪鹤扶起霍上校,看见令月小姐自嘲一笑。
“要是我也能哥哥让可以任性一回,就好了。”
“纪中士,要麻烦你扶哥哥去醒酒。”
霍令月面上含笑,像一朵漂亮的玻璃花,无论看起来再怎么鲜活,内里仍旧由碎成一地的玻璃渣拼凑而来。
“这是我该做的。”
纪鹤扶起霍郁柏,穿过拥挤人潮,走入角落的休息室。
机器人管家很快送来解酒汤,那碗汤药摆于银盘之上,正冒着热气。
纪鹤拿起骨瓷勺子,搅动之间发出叮零脆响,凑过去吹了吹。
霍郁柏大马金刀地往单人沙发上一坐,伸手想要扯掉领结,觉得头有些晕。
空气里,除了汤药的苦味之外,他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他记不得那香味为何熟悉,只觉得香味越来越浓烈,凑到他嘴边。
纪鹤的手比骨瓷还白,端着醒酒汤。
他在想要不要喂上校。
霍郁柏凑近纪鹤面前,好像看到了一场场绮丽的幻梦,纠缠不清地在他的脑海中上演。
梦里,他咬住了Omega的脖颈,对方轻轻抽泣着,痛也从不拒绝自己,乖顺得像一只小奶猫。
“上校?”
霍郁柏眯起眼睛,去看纪鹤的耳垂,发现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耳洞。
“这里为什么会有耳洞?”
纪鹤下意识伸手去碰耳垂,端过汤药的手很烫,碰的耳垂也浮现一层红晕。
“上校,你醉了。”
Alpha的确醉了,因为下一秒他伸手捏住了Beta的耳垂。
酒气扑到纪鹤的脸上,让他有些无法思考。
“我在想,你如果戴那个耳环,会是什么样子?”
夜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对面挂着的古董铜镜摇摇晃晃,一下又一下敲着墙面。
纪鹤定睛一看,镜中那只被人捏红的耳垂褪去颜色,白而青涩的皮肉上挂着一只遗失多年的羽毛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