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是个绵延百年了的家族,宅邸总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手里反反复复地休整扩建,但整体风貌还是维持着百年前的样式。
如果外人来访,或许会赞一句古朴怀旧,但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方引来说,却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感受。
繁复厚重的深色地毯、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阴冷潮湿的小房间以及总会在深夜滴滴答答的卫生间水龙头......时隔几个月,方引在一次回到了这里,闻到宅中总是混着陈腐气息的檀香,那些记忆就无孔不入地复苏了起来。
方引坐在冷硬的木质餐椅上,面前的餐桌上第一道上的菜是一道清蒸鱼,鱼嘴微微张着,眼珠惨白,像是正在盯着他。
胃里翻涌上一股难以言明的呕吐感,方引闭上眼,用尽了力气才压了回去。
方澄从楼上走下来,看到方引的时候脚步顿住了,大约是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经历。但此刻是在方家,于是方澄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对着方引翻了好大一个白眼然后坐在了他对面。
不消几分钟菜便都上齐了,方敬岁也到了,坐在了餐桌的主位上。
他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但是保养得当,看上去也就四十左右。只是那双眼睛狭长幽深,眼神只是轻轻地在方引的身上扫了一下,都让方引觉得寒毛直竖。
等方敬岁拿起了筷子,方引和方澄才随之动筷。
几个佣人毕恭毕敬地在主家用餐的时候站在一边随时应对,主人对菜肴的评价、及时更换餐具以及处理其他突发状况。
不过在方引看来,不过是彰显主人存在感的一种无意义的封建。无论多少年过去,他都难以适应这种被好几个人盯着吃饭的方式。
方引只觉得胃里堵得慌,实在是没什么食欲,只挑着一碟豌豆苗吃一点意思意思。
方敬岁忽然开口道:“阿引最近工作忙吗?”
方引放下碗筷,双手放在膝盖上,对着方敬岁偏转了一下身体,毕恭毕敬道:“医院最近有几台大手术,这几天一直在连轴转,工作强度是稍微大一些。”
“这样啊,那还是得多吃点。”方敬岁抬眼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佣人,“知道你今天回来,这条鱼专门为你做的,多吃些吧。”
明明让人把他从谢家接回来的,却偏偏要说成好像是方引主动想回来的。放在不知道的旁人身上,大约还会觉得方敬岁对他挺好吧。
一个佣人上前,用筷子仔仔细细地剔掉里面的小刺,把鲜嫩雪白的鱼肉一块一块地放进方引的碗里,到几乎都快堆不下的时候才停手,那盘鱼便只剩下了白骨残骸。
方引从小就不爱吃鱼,小时候方敬岁发现他讨厌鱼,第一次逼着他吃的时候,方引故意让鱼刺卡在喉咙里,最后被送到医院才算完。
可从此之后方敬岁也有了办法,那就是每次都让人把鱼刺挑的干干净净再让方引吃下去。
长大后的方引才慢慢明白过来,方敬岁让他吃鱼并不是觉得鱼有多营养,那只是一种单纯的控制欲和服从性测试罢了。
方敬岁在等他的回话,方澄也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于是方引说了一句“谢谢父亲”,便夹起那鱼肉一块块往嘴里送,机械地做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尽量压制住胃里翻上来的恶心感。
等一碗鱼肉见底,这顿漫长的晚餐也终于结束了。
饭后三个人坐在客厅里,佣人接着上了三杯茶上来,方引知道今晚这才真的进入了正题。
“阿澄也长大了,马上也要大学毕业了,你作为哥哥要帮帮他啊。”
方引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方澄有方家的千亿制药集团做后盾,他一个医院的主治医师能帮上什么忙?只是这话他不敢明着说出来,打算从反方面回答。
“阿澄学的是金融,我倒是有个同学家里是做投行的,可以介绍给阿澄认识,相信能有一个不错的岗位。”方敬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方引便把话头转给了方澄,“阿澄觉得呢?”
“我学金融不是为了从投行底层开始打杂的,你可真为我着想。”方澄对着方引冷冷地开口,然后把头转到了另一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等两个儿子的话音落下,方敬岁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有个成立了几年的材料科技公司,打算让阿澄接手,现在就缺一个露脸的机会。”
一霎那间,有一个可能性忽然从方引的脑海中闪出,他有些不确定方敬岁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无论如何都不敢先开口问,生怕有1%的可能性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那自己可就是引狼入室了。
“谢积玉过段时间要办一个慈善晚宴,表面上是为了筹款捐赠,实际上是为了海底隧道的项目沟通有无。到时候政商界人士都会到场,这个露脸的机会对阿澄来说应该够了。”方敬岁顿了顿,又用方引刚才的话来堵回去,“你觉得呢?”
方引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方敬岁打的果然是这个主意。
以前明明都是直接跟谢惊鸿合作的,现在把手伸到谢积玉面前,无非是知道海底隧道这个项目有暴利可图。
毕竟刚经历过谢积玉和谢惊鸿之间那场关于海底隧道项目的争吵,方引就知道这个项目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繁花似锦,里面的水深不可测,把手伸进去绝非易事。
况且,谢积玉现在对自己的态度还可以,只是因为自己这几年的言行足够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会索求任何利益。
但仅仅是这样一层如履薄冰的关系,怎么可能说得动谢积玉让方家横插一脚?
“父亲,您知道的,谢积玉并不把我当回事,我应该是说不动他让阿澄参与到项目里的。特别抱歉,我应该是帮不了这个忙了。”
方敬岁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只在嘴角,没在眼睛里,让方引不寒而栗:“我听说,你现在在谢家的身份是谢积玉的私人医生?”
方引一瞬间愕然:“什么......?没有的事,谢积玉本来就不想公开,怎么还会造一个假身份给我,除非......”
除非是外面的流言。
方引的声音卡在了半空中,如果这件事是在外面有动静,那性质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他的心里瞬间焦躁了起来,像是有一个火星蹦到了引线的附近,虽然引线几乎长到无边无际,虽然火星离引线还有一些距离,但是风险已经产生了。
他试探性地开口:“这事儿您是从哪里听说的?”
方敬岁的声音有些冷:“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方引知道这个话题进行不下去了,他微微叹了口气,决定先断了方敬岁的想法比较好:“谢积玉他确实不待见我,上周刚回来的时候还警告我,让我离海底隧道项目远点。”
“我只是让你帮阿澄弄个邀请函,别的也是要靠阿澄自己去争取的。”方敬岁收敛了笑意,声音也冷了几分下去,“所以你怕什么呢?”
如果是慈善晚宴的邀请函,自己去求一求谢积玉应该可以办到,毕竟这也不算直接涉及那个项目,最终能不能成那就与自己无关了。
可方引恍惚间又觉得有些茫然,他最害怕的就是温水煮青蛙,假如这只是一个开始呢?
忽然间情绪的大起大落让方引觉得自己被高高吊起悬在半空里,肢体完全不受控制,连自己的声音好像也被隔在一层薄膜之外,影影绰绰地听不清楚:“我知道了......我会跟他说的。”
方敬岁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场谈话结束,这一关也算是过了。方引才发觉自己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让身上被谢积玉咬破的地方正在微微刺痛着。
见方敬岁站起身来,方引也连忙站起来。
方敬岁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儿子:“你现在打算走了?”
“是的父亲,邀请函的事情我还是打算尽早帮阿澄办妥。”
这时,方敬岁忽然收敛起了那仅存的虚假笑意:“看来你确实不知道我今天找你回家是做什么的。”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方引身后的一个佣人忽然走上前来,狠狠地踢在方引的腿弯上。方引猝不及防,便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地板上。
钻心的疼让方引脸色煞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方敬岁便站在他面前冷声道:“你前段时间出了车祸,我一直等着你主动跟我认错。”
方引半趴在地上缓了好几秒才直起身子跪好。
车祸——其实那个小事故最多只能定义为剐蹭,那天他下班后在路上正等着红灯,绿灯的时候起步慢了几秒,便被一个有些急躁的新手司机追尾了。车子本身碎了一个车灯,而方引只是一侧肩膀有些软组织挫伤,一周之后就恢复如初了。
冷汗浸湿了方引的额发,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方敬岁会因为自己没有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告诉他而大发雷霆。但是这个家里没有道理可讲,只能先服软。
“只是一个小意外,我没受什么伤。”方引微微喘着粗气,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静一些,带着一点讨好,“不想父亲您担心才没说。”
“那段时间你明明因为评职称的事情过度劳累,你敢说你当时开车的疏忽跟这个没关系吗?”方敬岁走到方引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昭示着他对方引全方位的控制权,“你好像总是忘记,你的命是我给的。以后这么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时候,也要想想你母亲的处境。”
方引在那一瞬间瞳孔紧缩,四肢冰凉,他万万没想到方敬岁会借着这件明明很小的事情发难。这样的人物动动手指就可以让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都化为乌有,而方引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方引知道,方敬岁无非是想让自己明白,他就是一个没有自由的附属品,连生死都必须掌握在这个血脉相连的**者手中。
垂首的方引闭了闭眼,只能开口求饶:“我错了父亲,您别让母亲为难。”
“我也不想让他为难,这都是你招来的。”方敬岁让弯下腰,在方引耳边低声道,“再有下一次,我会让方家的人好好陪在你身边护你周全,你自己想清楚。”
这种永无任何**的生活是方引承担不起的。
冷汗从方引的额头上落到地板上,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像是暴雪之下树枝那样几乎折断:“一切都听您的,我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我可以原谅你,只是你也要展示一下诚意。”方敬岁抬起看了看时间那座巨大的钟摆,“你就在这跪满三个小时,好好反省。”
这样以关心之名,行威胁之事的父子关系,或许天下间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
家里所有佣人都在场看着,这场不平等的暴力关系已经延续了二十多年,所有人都习惯了,甚至是方引自己。
方敬岁离开后,家里的佣人们又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地从跪着的方引身边走过,不给方引任何一个眼神,只把方引当成空气。他们都知道,这个方敬岁事实上的长子在这个方家却是什么都不是。
方澄穿着睡衣从楼上走下来,看着跪着的方引,走到他身边无不轻蔑道:“昨天晚上你还想揍我,现在是谁揍谁啊?”
方引麻木地抬起头看着方澄,眼里几乎是一片灰白的寂静。
方澄被那眼神弄得毛骨悚然,只是对着方引冷哼了一声便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开始跪着的时候还很痛,不过痛到最后方引也麻木了。
方引早就知道,只要方敬岁的手里捏着他母亲的命,就算哪天让他杀人放火,方引或许也不得不照办。
他16岁那年曾尝试带着母亲逃离方家,被抓回来的结果是被方敬岁打成了重伤,在地下室里扣着锁链度过了一年,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
后来还是他母亲主动求着方敬岁,方引这才被放出来继续上学,然后考上医科大学,一路走到了今天的。
然而就算是走到了今天,他在方敬岁眼里不过还是一只小蚂蚁,轻轻一用力就能制服他。
整个宅子都安静了下来,客厅里只留了一盏灯,方引只觉得萦绕了他二十多年的、藏在这个腐臭的宅中的什么东西,又在黑暗中窥视着他。
等方引什么时候放松下来,就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夜深之后,万籁俱寂。
三个小时满,方引撑着沙发坐垫慢慢站起来,膝盖的钝痛让他面色煞白,他咬紧了牙才不至于让自己看上去太过狼狈。
他回到谢家后在浴缸里泡了许久,才觉得稍微暖和了一点。
接着方引就像个急需解药的病人,从那件刚换下没几个小时的睡袍里翻出谢惊鸿给他的omega针剂,颤抖着地往自己的手臂上扎进去。
药效来的很快,脑海里萦绕的那点东西很快就散了。
不同的是,只不过这次却跟以前差别很大。
真实的omega铃兰信息素香从方引的身上一丝一缕地飘了出来,大脑像是像是被热气反复熏蒸。上学的时候无数次在课本上学习的omega发热期的感受,方引早早地就将那东西烂熟于心,只是当这件事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却是一种陌生的感受。
灯光和天花板一起扭曲融化,热腾腾地将方引包裹进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
最隐秘的**紧紧地缠着方引的四肢,拖着他无限地坠入那一汪滚烫又甜腻的花蜜当中,连颤抖着的呼吸都被慢慢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