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引从临海庄园开车出来,在沿海公路上一路向东。
天空澄澈如洗,海面波光斑斓,天与海的边界已经没有那么明晰,像连成一片的、悬吊着的琉璃。
前方的路分割开了方引的视线,一边是草地,另一边是大海。
在海风拂过眼睫的一刹那,方引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眼前好像有一层灰蒙蒙的东西被吹走了,他清楚地看见了绿地的草叶上有光颤动,海水撞在岩石上的样子像被打翻了的无数钻石。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想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迈出了车厢。
自从周知绪在这里住下,这条路方引来来回回地开了好多遍,却第一次察觉到这里的景色有多美。
夏风热情地环抱着他,一个深呼吸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一个压在他身上多年的重担。
那次失败的逃跑之后,方敬岁在他脊椎的植入了一枚微型芯片,用来监控他的行为。
无论在哪里,只要方引脱离控制,装置便会启动,损坏脊柱神经,几秒钟内就能让他变成一个废人。
刚做完植入手术那段时间,方引每天都生活在极度的恐惧当中,噩梦连连。
有时候好好地走着路摔了一跤,他会立刻摸自己的腿还有没有知觉;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几乎在一两秒钟的时间内就能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里有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就会动动自己的身体,确认自己没有瘫痪。
当然恐怖的时刻莫过于遇到梦魇。
他意识清醒地甚至能察觉到周围的人事物,但身体就是怎么动都动不了,整个人像被抛进无底的深渊中,眼前那一线光越来越小。
在这种反复折磨之中,有时候已经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为了从噩梦中苏醒,方引便会在自己以为的“梦里”自残,很容易就头破血流。
他的精神到了崩溃的临界点,方敬岁在医生的一再告诫下,方引终于被送去医院看了精神科。
也就是在那天从医院出来,在人行道亮红灯的时候无知无觉地迈了出去,却被偶然路过的谢积玉拉了一把。
方引得救了,暂时性的。
后来方引走上了医学之路,也有这个因素在,他想把那东西取出来,否则此生都无望了。
但方敬岁早就告诫过他,植入的位置很危险,找医生强行取出的成功率很低,而后果大概率也是瘫痪。
如果真是这个结果,那方引做的努力都没有意义了。
直到他在新闻上看到,罗伯特教授成功为一个将军取出卡在脊柱里的弹片的案例。
他想尽办法透过各种渠道拿到了那场手术详细参数,便知道这是目前自己有机会争取的最大筹码了。
而伊斯亚特岛的研讨会,是一个非常好的、近距离接触教授本人的机会,就算没办法立刻手术,那也是往前走了一大步了。
至少还有希望在。
之前,方引一直不喜欢这片海,总觉得自己的命运跟这海潮一样,被无可撼动的力量推着,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拍打在岸边的岩石上粉身碎骨。
今天第一次发觉,这样的那晶莹粉碎的浪花其实是一番不错的风景。
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在沿海公路高点的弯道处停下,嘴里数着“123”然后齐齐地冲了下去。
他们路过方引,发丝和裙角飞扬,肆意的笑声被海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
夏日,海滨,少年们,方引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好像也活过来了。
就今天这小半天,暂时忘掉那些不快吧。
方引回到车里,一路开到市中心,先去了相熟的店里重新配了一副眼镜。
他是从地下停车场之间上的顶楼,所以在等待眼镜配好的时间里闲逛的时候,才发现商场中庭乌压压地聚集着很多人,中间是个舞台,看样子是在做什么活动。
方引绕到正面去看,才发现这是一个著名奢侈品手表的品牌活动。
而背景板上的代言人,正是昨天晚上方引才刚见过的晏珩。
方引这才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晏珩是很红,但所有围观的人都太亢奋了,一般这种只有品牌用户和代言人粉丝参加的活动,外面居然围了一大圈媒体工作人员,显然不在一开始的活动安排之内。
从他们设备上的logo可以辨认出,都是当下互联网上最主流的大媒体。
方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晏珩的绯闻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这段时间在爆发出来,品牌方的物料早就提前准备好了,自然没办法立刻取消,大约也是在观望状态。
所有的媒体更是异常兴奋,晏珩那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回应,如果他出现在这里就能采访到到一手消息。
许多围观群众更是吃瓜不嫌瓜大,人围得越来越多。
他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那些亢奋的目光和镜头好似比秃鹫的喙还锋利,一副要把人的血肉一片片叨下来的架势。
方引拿出手机,登上自己几乎不用的社交媒体,热搜上那个“爆”字依旧血红,已经有不少博主把前因后果都整理了出来。
说晏珩前段时间在联邦北部拍戏的时候住在某酒店,与此同时某个大佬级别的投资人也在酒店出现过,两人有不正当关系。
照片是相同角度、不同时间在酒店门口分别进出的两人,其中晏珩很容易辨认出来,另一个所谓的大佬则从头到腿都是厚码,除了身高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也能当成证据吗?未免太牵强了吧。
按照这个逻辑,所有进出过那家酒店的人都能通过这种移花接木的方式拼接在一起,也是可笑。
方引翻了一下热搜,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绯闻没有实锤,低级黑,甚至有人说这是晏珩在反炒。
但是为什么这个热搜能这样火,方引在其中看到了一个诛心的推论。
好几年前,晏珩在国外时候还是一个酒吧的服务生,短短几年就变成了联邦一线明星,这个成名速度太快所以惹人怀疑。
配图画质模糊,在一个昏暗的酒吧里,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的侧脸,是有点像晏珩。
晏珩这两三年内爆火可以说是机缘到了,碰巧演了几步好作品的配角才被大众发现,从此一路长红,部部都拿主角的戏份,运气和实力无一不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楼下晏珩一直没有出现,底下聚集的人越来越焦躁。
方引是没兴趣再看下去了,倒是晏珩广告图上的那个腕表合上了方引的心意。
松针绿表盘衬着珍珠做成的指针和时标,让方引想起谢积玉最爱的那盆青山玉泉。
还有几个月就是谢积玉的生日了,方引决定这次送个礼物给他。
以前倒不是他不记得生日,更不是不愿意送,只是觉得大约自己送了谢积玉也不会想要,便不想让自己难受。
而现在,他觉得已经有一些不一样了。
方引心里隐秘的地方忽然雀跃了起来,他去店里准备定下那块七位数的腕表。
“先生,我们品牌是提供刻字服务的,请问需要吗?”柜姐将样品拿出来放在托盘里,指着侧边,“可以刻在这里。”
方引想了想:“一般会刻什么呢?”
“刻名字的首字母,刻某个重要的日期,或者是几个字的祝福等等。”
名字......方引不可能刻上自己的名字,而谢积玉自己的名字又感觉没什么必要。
那如果刻上某个日期呢?比如说他们小时候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方引还从来没把这件事对他说过,这个事情谢积玉恐怕根本不记得。而且他总觉得这个行为目的性不纯,好像需要谢积玉来回应他什么一样。
所以只剩下了一个选项,那就是祝福。
以谢积玉如今的权势和财力,几乎可以拥有想要的一切,他需要什么样的祝福呢?
方引想了好几分钟也没有什么头绪,于是先添加了销售人员的联系方式,决定想好了再联系。
他取回了自己新配好的眼镜,又开车去了那个甜品铺子,买到了心心念念的佛手柑巴斯克蛋糕。
正式一点的礼物需要思前想后,这样的一份小甜品则简单多了。
方引特地让老板多加些冰块在保温袋里,才带着蛋糕回到了谢家。
谢积玉还没回来,家里有些空荡荡的,方引一个人吃了晚餐以后,就说自己想玩游戏,便可以理所当然地在客厅里等着。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门口的地方,时不时看一眼外面有没有车开回来。
看似认真玩了两个多小时的游戏,实际上都是输。
就在他脖颈酸痛的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一条新闻推送。
是关于晏珩的,标题是“针对恶意造谣,晏珩所属公司已启动诉讼程序”。
方引点进去看了看那公告,大概是说恶意造谣已经严重伤害到了晏珩,公司绝不姑息,已经固定证据提起诉讼。
热搜里那些词条也都变成了各路人马营销的战场,晏珩的名字早已消失不见,看来这事结束了。
就在方引感慨如此高的处理效率的时候,一道车灯扫过,往车库去了。
谢积玉回来了。
方引连忙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靠在沙发上换了好几个姿势,但都感觉很不自然。
就在此时,谢积玉走了进来。
奇怪的是明明是夏天,他的面上却有一种骇人的冷峻感,气质肃杀。
双方眼神接触的一刹那,那股肃杀感悄然退却,让方引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大约只是工作太累了的缘故吧。
方引这样想着,站起来跟谢积玉打招呼:“我买了甜点,要不要一起吃点?是佛手柑口味的,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谢积玉解开自己的外套扔到一边,靠在沙发上,方引这才发现他眉眼之间确实有倦色,看来今天是累狠了。
他垂着眼,疲惫地开口:“晚上不吃高热量的东西。”
要是放在以前,方引立刻就会打退堂鼓,但今天有些不一样了。
“就吃两口也可以的,摄入糖分可以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能稍稍缓解一些疲惫和压力。”方引尝试性地劝了一句,“或者就尝一口,好吗?”
谢积玉抬眼望着他,半晌之后恩赦般地点了点头。
方引眼睛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将那块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放在餐碟里切成了小块,又拿了两把消过毒的叉子。
他将蛋糕放在桌上,朝谢积玉那边推了推。
“这个蛋糕是我常买的那家店的新品,我试吃过,很清爽,所以也想让你尝尝。”方引不自觉地当起了推销,只是他不确定谢积玉会不会喜欢,故还是有些紧张,“这家挺干净的,用的原料也不错。这块是下午刚做的,还很新鲜......”
方引话还没有说完,谢积玉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抬起手示意方引安静,然后接起了电话。
安静的夜晚,方引听见了对面的声音,是谢惊鸿打过来的。
几乎是接通后的几秒钟之内,谢积玉的面色又恢复了那种肃杀感。
他站起来边走边道:“你不用拿这种方式威胁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了些,方引只听见一句大概是“那我的威胁有用吗”之类的话。
大概是母子俩又吵架了。
谢积玉一路上楼,离得越来越远,最后只留下了一声关上书房门的巨响。
夜深了,方引已经等得脖颈酸痛,可谢积玉再也没有下来。
冷藏的蛋糕开始凝聚空气中的水汽,慢慢融化、塌陷,变得一塌糊涂。
方引尝了尝,佛手柑的芬芳已然消失,清甜绵密口感也变得酸涩软烂。
看来是等不到了。
他望着它许久,然后丢入了垃圾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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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