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时长一共3小时18分,您看一下。”
方引摘下带血的外科手套,接过同事手里的文件,眼神快速扫过几个关键点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递了回去。
一天做了两台手术,方引的身体有些僵直,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手术室去洗手,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面孔上,只有眼下的一圈青黑稍稍惹眼。
水流静谧地裹着方引的手指,腰腿部的酸痛才后知后觉地蔓延出来。
待消毒结束,方引抬手揉了揉鼻梁,重新戴上金丝边眼镜之后微微侧着头再次看向镜子里。
好歹显得没那么死气沉沉了,算是能见人。
等方引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看到几个医生正围着一起说话,见到方引便抬手打招呼:“方医生,等会下班我们打算一起出去吃烤肉,要不要一起?”
方引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没忙完。”
下半年要评副高,科里的同事都知道方引把最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准备这事情上,所以也没有多劝。
“等评上副高又想评正高了,永无止境啊。”老梁端着一杯茶走到方引身边,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惬意地抿了一口,“反正我今年都40了,这辈子也就是个主治了,还是跟老婆孩子在一块的日子开心啊。”
方引翻看着桌上的病历,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头也不抬道:“你就炫耀吧。”
老梁名叫梁轩,估计是整个科室里幸福感最高的人了,除了钓鱼这个爱好之外,就只喜欢陪着老婆孩子到处吃到处玩,从脸型到身材都透露着满足的富态。
“说真的啊方引,下周几家医院要搞一次联谊,alpha、beta和omega,男男女女应有尽有。你抽空去看看呗。等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就不用一门心思都是工作了,你也30了吧?”
方引手上的动作轻轻地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将自己演成一个被工作压垮的单身中年beta,无奈道:“到时候看有没有时间吧,就算去了人家估计也看不上我。”
老梁看着方引这张连续几年都被病人惦记着的脸,摇摇头道:“你要是个alpha或者omega,估计早被人拿下了。”
方引笑了笑,没接话。
天色近晚,外面下起了雨,又正是晚高峰,方引在医院后面的小路上等了二十分钟出租车才到。他坐在车后闭上了眼睛,车子顺利汇入到首都晚高峰的车流当中。
车窗很快起了薄雾,不仅是路灯和车灯,就连车水马龙的嘈杂声也变得影影绰绰起来。
车子停在一家被改成餐厅的老式公馆门前,方引嘱咐了司机几句就下车走了进去,不消十分钟,提了一个木质礼盒又上了车。
方引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抱在膝上放稳,才吩咐司机开往另一个地点。
“领杉资本首席执行官谢积玉结束了其为期三个月的访外之旅,将于今日归国......”
本来昏昏欲睡的方引的神经像是被那个名字轻轻撩了一下,猛地清醒了一下,尔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个小空间里,只有自己和一位一面之缘的司机师傅,而且对方正在专心开车,没工夫注意到他刚才的肢体语言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方引与谢积玉已经结婚三年多,只是除了最亲近的人,外界没人知道这段婚姻关系的存在,这也是一开始领证之前,谢积玉就跟方引约定好的条件。
让谢积玉这位手能通天的顶级alpha跟方引这样一个非婚生beta结婚,连方引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太不相衬,传出去估计会成为整个联邦的笑柄,所以谢积玉这样要求也无可厚非。
而这点要求对谢方两家的家长来说根本不痛不痒,钱权交换,双方都拼命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外界只能看到一些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个案,如某些项目落地了,某些人物当选了,某些权力易主了,而桌下把这些灰色部分交织在一起的千丝万缕,则细微难察。
于是就这样一晃三年多,新闻媒体纵使有猎犬一般的嗅觉也没发现其中一丝关窍。就算有人发现了什么猫腻,也绝对想不到谢方两家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捆绑在一起。
车子在隧道中堵住了,司机大概也是有点烦躁,把电台广播从新闻换成了音乐。
方引看着一片红的车尾灯,心里盘桓着刚才的名字,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也是当下才真的有实感,三个月了,谢积玉真的要回来了。
谢积玉虽然在国外考察了几个月,但作为联邦著名投资集团的掌权人,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媒体的视线。本次出国行程涉及金融、新能源、人工智能等多个领域的项目,签署了不少上了晚间新闻的合同,一片高歌猛进的景象。
再加上前段时间联邦政府高层换届,谢积玉的母亲成功当选,权力位次再次上升。所以今晚还有一场特别为谢积玉而设立的晚宴,届时去的不仅是商界人士,应该还有许多政界名流到场。
不知道自己托人买到的这瓶赤霞珠,有没有机会入了谢积玉的眼。
方引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木质盒子上,食指无意识地点了点。
他在想把这份送礼物送给谢积玉的时候,如何显得自然一些。
不能曲意逢迎,不能调风弄月,他们之间这层薄薄的关系才能长久。
或许自己应该先自然地把这瓶酒让谢家的管家收好放在酒窖的小角落里,等待不知道哪一天的夜晚,谢积玉工作疲惫的时候,自己以关心的名义,推荐他小酌一杯好眠。
诚心实意,率真有度。
车停在了距谢宅两公里外的主路边,方引抱着盒子步行前往。
郊外的别墅区非常安静,只有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今天谢积玉万里奔波回国,一路上不知道休息得怎么样,晚上还有一个推杯换盏的晚宴,今天估计见不到他面了。
只不过方引一想到谢积玉已经回来了,现在正跟他在呼吸一个城市的空气,便连走路的脚步稍稍轻快了一些。
可等方引打开一楼客厅正门的时候,所有的预先设想都作废了。
他透过摆放在门口的繁茂的天堂鸟叶片,看到大部分时间都空寂无人的沙发上正坐着三四个西装革履的人,和许久未见的谢积玉。
但是现在让他立刻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应该听到了开门声,正扭头望向这边。
一边上下扫视着方引,一边面面相觑。
方引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肯定不算好:面色应该是疲倦的,头发被细雨打湿,双手抱着一个木质盒子——一个倦怠狼狈的陌生男性beta直接推门而入。
而谢积玉此刻正侧面对着他,靠在沙发背上看一份文件,像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察觉。
几个月不见,轮廓消瘦了一点下去,但气质上更显得凌厉了些。他对着文件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眉眼之间似乎带着一些难以察觉的隐怒。
感情上想爆发,理智上又明确地压制住了,告诉他不可以这样做。
让方引想起,那些由自己陪伴易感期的alpha谢积玉。
一个只能起到形式上的作用的beta,在那样关键的时候更让人恨得牙痒痒。
偌大的客厅一时寂静。
方引就那么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明谢积玉从来不带工作上的人回家的,这让方引一时没了主意。
在外面遇到怎么都能解释称偶遇,可他直接推门而入,就很难把身份和动机解释成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泛泛之交忽然上门送礼来了。
一阵哒哒声从楼梯处传了下来,不消两三秒钟,一条边牧便越过沙发背,扑到了谢积玉的怀里,然后热情地蹭着谢积玉的手求摸。
就在这个瞬间,刚才长达十几秒的尴尬期忽然就被打破了,有人便顺理成章地接住了。
站起来的是个发丝已经泛白的长辈模样的男人,他定睛看了一会,尔后才恍然大悟道:“我记得你是方家的?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人老了,半天才认出来。”
方引的心头微微一跳。
他毕业后就在联邦首都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工作,一路走到今天主治医师的位置,在同僚和病人口中有确实一点点知名度......但对方却不是以他医生的身份认出他来的。
方家的元晖制药集团虽然著名,不少人也知道方家有他这么一个人。只是方引是非婚生子,在方家也没有他的位置,说到底登不得顶层权贵的大雅之堂,所以很少有外人能将他本人和方家的方大儿子联想到一起去。
就连他在医院工作几年,除了几个高层领导,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方引脑中快速闪过许多人,却也没有认出来对方,回话就更显被动。
谢积玉正用手揉着那边牧的脑袋,眉宇之间也没有刚才那样紧绷了,但是他也没有开口为这尴尬的场面圆一句什么。
不过他也不需要圆,从小到大,只有别人注意谢积玉的态度行事的份儿。
今天如果说漏了嘴,那也是方引自己的责任。
于是方引只能先从容地接下,回了句进可攻退可守的话:“是的,我是方引,您好。”
方引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揣测自己跟谢积玉的关系,于是心里盘算着先主动道个歉示意自己今天的唐突,把客人的样子装到位,然后放下盒子就走。
此时对方又开口道:“几个月前我女儿从马上摔下伤了腿,还是你亲手帮她做的手术,现在恢复得不错,我还没机会当面感谢你。”
方引快速想起那个才16岁的马术运动员女孩,手术住院都是保姆陪着的,好像是姓梁来着。被病人家属感谢是一件让方引有满足感的事情,只是眼下这个情况并不适合寒暄起来,毕竟这并不是他的主场。
谢积玉和其他人似乎都在安静地......等待着。
此刻这位爱女心切的梁先生好像才察觉到了眼下这奇怪的气氛,他看了谢积玉一眼,又转头看向方引,眉宇之间闪过一丝“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开口”的后悔感。
谢积玉依旧没有看他,可方引总觉得他的神态冷了下来。
此时管家适时迈着小步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满脸歉意接过方引手里的盒子道:“不好意思方医生,应该去门口接您的。帮先生拟的运动方案已经好了,您随我去看一下吧。”
方引知道那份专为谢积玉拟的方案,那个退役的联邦前田径冠军在运动方面比自己懂的更全面,其实轮不到自己检视。
这个台阶让方引耳尖发烫,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他朝着对方点了一下头:“令爱有任何恢复上的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我先过去,打扰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