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鸡鸣,东边翻起鱼肚白,燃烧一夜的烛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缕缕炊烟,与清晨蔓开的薄雾融汇,最终在晨曦落下时彻底消散。
纪宜游僵着身体睡了一整晚,外衣和发饰皆未褪,被盛云唤醒后麻木地坐在床沿边,怀疑人生。
“姑娘昨夜怎的没唤奴婢一声。”盛云拆开与发丝搅在一起的头饰。
纪宜游半闭着眼,未清醒的嗓音哑又黏糊:“太困了,一沾床便着了。”
盛云叹了口气,把稍显尖锐的步摇拿到她眼前,劝道:“那也要把头饰拆了才行。”
这根步摇是祖母送她的生辰礼物,黄金制成的簪底细长,尾端四方转尖,其下垂落的玛瑙似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她很喜欢这种偶尔能当武器的装饰品,常戴着。
当然,瞧见她戴的祖母更高兴。
她接过步摇,从紫葡萄里抽出一根断裂的发丝,保证道:“下次一定。”
盛云惆怅得连气都叹不出来:“姑娘,这句话奴婢听了不下百次了。”
纪宜游无辜地打了个哈欠,习惯性转移话题:“小厨房烧水了吗。”
“烧了。”盛云把取下的发饰转移到梳妆台,拿着梳子回到床边帮她打理乱糟糟搅在一起的长发,“姑娘要再睡会儿还是沐浴?”
发梳沾了茉莉发油,香味浓稠,她揉了揉鼻子:“沐浴吧。”
半个时辰后,纪宜游焕然一新地踏出主楼,气温不热也不冷,她仰头瞧了眼太阳的位置,估摸大致时间。
院里的小厮和婢女各自忙碌,来往匆匆。
地势高的好处便是在她的位置能依稀瞧见其他院落的情况,比如请安迟到,她必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迈下台阶:“殷予桑住在哪间厢房。”
“东厢房。”盛云忧虑不安,“姑娘真的要保他吗,刺杀储君可是死罪,若被发现……姑娘也难辞其咎。”
路过的婢女皆会朝她行礼,纪宜游微笑着点头,语调轻缓:“若没有暗卫和死士,咱们现在应该在吃席,而不是去请安的路上。”
盛云懵逼:“吃什么席。”
“丧席。”幻想很美好,纪宜游压不住上扬的嘴角,笑出了声,“也是等到有人买凶杀老登的一天了,唉,你还别说,殷予桑那家伙有点东西。”
国乃安身立命之根,储君作为下一任继承者,除了皇室内部的触斗蛮争,其余人谁敢插手。
买凶杀储君放在话本子都荒谬,他身为江湖人士,竟敢为了钱接此等任务。
但凡动一点脏心思,将任务丢给底下的弟子,成功入账五千万黄金,失败失去一个弟子和四千万黄金,也不会瘸着腿挂着手惨戚戚的在这里当男宠。
“姑娘,谨言慎行。”盛云跟不上她的脑回路,但大不敬的话听懂了。
“知道啦知道啦。”纪宜游抿住唇,没告诉盛云她即将成为第二个买凶杀储君的买主。
海德院位于西侧靠南,与清荷院只隔了小小的花卉园,穿过游廊跨过高高的门槛石,偏小的院落映入眼帘。
老太太原先住在老府邸时总念叨空荡荡的令人不适,搬来新府邸后亲自挑选了这块瞧着四四方方的小院落。
用她的原话,便是人老了怕冷,小点好。
“你猜咱是第几个。”纪宜游悄声道。
盛云每日猜,猜都快麻木了,无奈道:“第三个。”
“那我猜第二……啧,他怎么在这里。”还没扬起的笑容消失,她撇开视线,装作没看见,疾步往明间走。
“好巧。”乔源迈过门槛,朝她颔首,“三姑娘晨安。”
前行的路被挡住,纪宜游不得不礼貌回礼:“见过羽林大人。”
“不必客气。”男人褪下一身盔甲,杏色衣袍冲散冷厉和刚硬,露出了几分温润,脾性也瞧着好相处了许久。
纪宜游疏远地弯了弯唇,想绕过他进屋。
谁料他继续道:“不知乔某是否有幸去姑娘的院子采摘莲子。”
多冒昧,她为数不多的莲蓬都快被连吃带拿的薅没了,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纪宜游顿住脚步,回首笑得极为不情愿:“自然,院里有婢女候着,大人吩咐她们一声便好。”
乔源看不到她的勉强:“多谢。”
纪宜游咬着后槽牙眼睁睁看着他坦然自若的离开,看方向直奔清荷院,气的拳头都紧了:“我要去找爹告黑状。”
盛云:“羽林大人怕是冲着刺客去的。”
“可不能瞎说,咱院里只有男宠。”纪宜游揉了揉脸颊,扬起甜甜的笑容走进明间,黄鹂鸟般唤道,“祖母,宜游来给您请安啦。”
垂在耳侧的紫葡萄玛瑙摇晃,与勾起的发丝缠绕。
乔源昨夜摸清了府邸的大致布局,离开海德院后直奔北边的清荷院,脚步快得生风。
偏高的地势下是高度不同的大型基石,除开占据大半面积的荷花池,剩下都是树木灌丛以及几座供人休息的亭台。
此格局注定厢房只能是主楼东侧的东厢房。
辰时未至,院里小厮婢女忙碌,偶尔会有人行礼询问,他皆摆手拒绝,笑着道:“听闻清晨的荷花最是绮丽,我来瞧瞧。”
婢女见他无事,讪讪离开。
他在荷花池边站了许久,却甚少看荷花一眼,反而长时间停留在东厢房。
一盏茶后,清扫婢女扫着柳树落叶,从南边缓缓扫到了他身边,堆积的落叶聚在一起呈小小的鼓包,明姝看着挡住路线的身影皱了皱眉。
她不认识乔源,自然也不会行礼,暗暗地考虑扫不扫这块地。
“打扰,请问那边的屋里住着谁?”
明姝愣住,她用扫把盖住落叶堆以防它们被风吹走,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瞧了一眼:“听说是三姑娘前几日从府外捡回来的男宠。”
男宠?乔源拧眉,目色沉下少许:“三姑娘养男宠?”
明姝摇了摇头:“那男宠是他人打废后丢弃在路边,三姑娘心善,瞧他可怜,才捡回来救治。”
这和他查到的信息全然不同,乔源沉思片刻,再次询问:“何时入的府邸?前主人又是谁?”
“我也是听其他姐妹今早说起,具体的不太清楚。”明姝望着东厢房,心里同样困惑,昨日还无人问津,今日忽地在婢女和侍女间传开了,沸沸扬扬。
“今早。”乔源捕捉到重要词汇,“也就是说前几日你们皆不曾知晓这人的存在。”
明姝心神不安,她不敢将话说实,模糊道:“我只是一介婢女,知晓得不多,公子若是好奇不如向盛云或是蓉蓉打听。”
闻言,乔源点头示意道:“多谢解惑。”
他抬脚走上石阶离开荷花池,在明姝的注视下大步朝东厢房而去。
另一边。
纪宜游乖巧地坐在祖母身边,握着她的手聊最近发生的趣事。
她嘴甜又喜爱撒娇,没一会儿严肃的明间充满欢声笑语。
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背,慈爱地看着她,语气充满溺爱:“你呀,尽是说些不着调的话。”
“哪有,他可好看了,跟天上掉下来的小童子似的,祖母见了必也是欢喜的。”纪宜游笑眼弯弯似月牙,嗓音甜腻道,“祖母好不好嘛。”
瞒着殷予桑的存在极为不现实,府内各处都有眼线,更别说蠢蠢欲动的羽林军,她想在这七天里悄无声息地保下殷予桑,最好的办法便是公之于众。
大家都知道她院子里有一位被人打残丢弃的男宠,人类天**八卦,有了男宠惨不忍闻的身世和过往,谁还关心刺客。
灯下黑,所向披靡。
“你既同祖母提,便没有不好的事。”老太太轻点了下她的眉心,宠溺道,“你爹那边自由我说,放心。”
纪宜游抱住老太太,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祖母最好啦,宜游最喜欢祖母了。”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门口传来温柔的嗓音。
纪宜游转头,视线内丞相夫人缓步而至,阳光在她身后金灿灿地铺开,勾勒出金线,身后紧跟着憨态可掬的纪昭舟。
“儿媳来给母亲请安,母亲晨安。”
“祖母晨安。”
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落座,面上的笑容也随之收敛,不紧不慢道:“游儿前几日出府在路边捡了个他人不要的男宠,瞧着可怜便带回府养着,想等身体好全了再送出去。”
她说着看了眼身侧略微紧张的少女,安抚着轻拍手背。
“她尚未婚配,男宠一事终归易落诟病,来同老太太我求庇护。”
闻国的民风呈两个极端,别开蹊径派和顽固守旧派,前者认为女子既已招门纳婿,便可豢养男宠,与男子娶妻纳妾无异。
后者……后者怒骂前者不知羞耻、不顾廉耻,告到了当今陛下的面前。
要说闻国强盛、威震四海,如今的陛下功不可没,他认为别开蹊径派说得很有道理,大笔一挥修改了律法,然后被文官明里暗里骂了足足两年。
至今还有官吏上朝路上嘴里骂骂咧咧。
夫人听此也没惊异,只是多看了眼纪宜游,眉眼温柔却带着浅浅的疏离:“前几日怎的不说。”
纪宜游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我怕爹爹和娘亲怪我多管闲事,但昨日经由刺客一遭,羽林大人与羽林军需得在府内住七日,我怕他们知晓男宠一事误会我放浪形骸,想了一整晚,这才找祖母讨个明路。”
“即如此,我与你父亲亦不会多言。”夫人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纪宜游迈着小碎步半蹲到她面前,神情乖巧又无辜:“娘亲。”
夫人指尖抚上她的眉梢,继而顺着脸颊往下,眸内是不可抑制的温情和爱意,最终皆消沉,深深地潜在黑瞳深处:“这颗痣瞧着大了些。”
她的指尖停在下巴左侧,轻轻摩挲:“前日我进宫探望你外曾祖母,正巧碰见有太医请平安脉,便多问了一句,你身上的痣需得挨个检查才行。”
纪宜游面色一僵,她仰头看着母亲脸上与她不遑多让的痣沉默了一瞬:“没长大,是娘亲瞧错了。”
“是吗。”
纪宜游托住她的手,眉眼微弯:“嗯呐,一点儿也没长大。”
她身上的痣属于遗传,在现代时就激光过很多次,但古代医疗环境不同,大抵七岁时,母亲发觉她后背有一颗痣似乎变大了些,请了太医回府。
太医说不出所以然,顶着母亲的死亡目光又怕担责,硬是用小刀把痣给剜了,痛彻心扉,简直童年阴影。
这要是脸上剜一刀,她怕是不用出门见人了。
“挑个时间还是去宫里瞧瞧吧,你若不想进宫,娘帮你请……”
纪宜游把脸凑上去“吧唧”一口亲了下她的脸颊,撒娇道:“真的不用啦,娘亲。”
夫人怔愣了许久,好半晌抬手摸了摸被亲的地方,那股埋藏的爱意再次倾泻:“你心里有数便好,时辰不早了,去前厅用膳吧。”
她环顾了一圈明间,没瞧见纪宜淼,疑惑道:“宜淼呢,今日没来请安?”
“一早便来了,染了风寒在院外远远请了安回院歇着了,我让她这几日都莫来,休养身体。”老太太从侍女的手里拿过拐杖,站起身,“走吧。”
老太太和夫人走在前面,纪宜游和纪昭舟跟在后面,得了空闲,纪昭舟踮着脚悄声道:“三姐,我一会儿能去院里采莲蓬吗?”
纪宜游:“……”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同胞弟弟:“不行。”
全进别人嘴里,她吃什么,荷叶吗。
东厢房在主楼之下,面朝东南,正对荷花池,左右两侧皆被灌木包围,乔源迈上石梯便能瞧见房门微敞,光斜照于木质地板,空气中飘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
近在眉睫却生出了几分犹豫。
昨夜冒险夜探,已是坏了规矩,如今又闯厢房,若里面的人不是刺客……
他摇了摇头,摒弃杂乱的思绪,步履轻缓靠近房门。
下一刻,微敞的门框被宽大的手握住,继而拉开,屋内一切皆入乔源的眼。
一袭粉衣渐变,腰间系带松松垮垮,胸前的大片肌肤袒露,长发如墨于颈侧系着同色发带,丝丝缕缕的发丝垂在胸前,微风拂过,便与粉色发带共舞。
乔源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清冷的嗓音在耳畔炸开:“你谁啊。”
殷予桑好不容易颤巍巍地用完早膳,想出门晒晒太阳,顺道摘两个莲蓬当餐后点心,哪知一出门跟死对头撞了个正着。
他下意识想掏银针,突然又想起,现在的他柔弱不能自理。
好半晌憋出一句质问。
乔源后退两步,扫了一眼所在的场景,确认这里是清荷院后,盘旋在脑海里的男宠二字涌出,但他紧蹙眉目故作不知:“你是何人。”
殷予桑斜靠着门框,额前的发丝散落隐隐遮住眉间的朱砂痣:“关你屁事,你闯别人房间,还问别人是谁,你怎么问出口的。”
“?”乔源第一次碰见如此言语粗鄙之人,他瞧着那张在金光下雌雄莫辨的绮丽容貌,一时间恍惚觉得上天竟公平公正,开了一扇门,关了一扇窗。
“我乃羽林将,奉命追查伤害储君的刺客,暂居丞相府七日。”他报来了来意,狐疑道,“从未听闻三姑娘院里还有他人居住,多有叨扰,请见谅。”
殷予桑见他彬彬有礼,没认出眼前的人就是追了八条街的刺客,差点笑出声。
他舌尖轻抵嘴角,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住,垂下脑袋掌心掩面,嗓音微颤:“我一介男宠,大人不用客气。”
亲耳听到承认,仍旧震撼,乔源尴尬的张了张嘴,安慰的话堵在喉间,他以往见过旁的男宠,知他们地位不如妾室,一时间默了口。
“你……莫伤心,重新做个正经活计……”话语遽然停住,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殷予桑裸露的小臂,白色的麻布缠绕,证明底下有伤,“你的伤,我需要查看。”
斩钉截铁的陈述句,没有拒绝的余地。
殷予桑脸色微变,他的伤皆是新伤,且大多是刀伤,一目了然。
“大人也觉得我低贱?”他强忍着剧痛,用另一只骨折没固定的手,将滑落堆叠在手肘处的宽大衣袖拉起盖住小臂,手背的蜡油印记在白皙肌肤近乎刺眼。
他垂眸看了半晌那朵梅花,笑得好不凄凉:“既如此,那就查吧。”
被道德绑架的乔源:“……”
他迟疑良久,不愿放弃任何一点端倪,两步走到青年面前,手段强硬地扯过他包扎过的小臂,掀开衣袖注视着麻布久久。
不远处触目可及的是蜡油形成的印记。
空气中潮湿氤氲的水汽被浓稠香味取代,乔源下意识捂住口鼻:“什么味道。”
“哦,茉莉花香。”殷予桑神色凉薄,看死人般看他,嗓音森寒,“你不拆开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