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缓声道:“不曾。”
纪宜游和蓉蓉对视一眼,互相瞧见了眼里的困惑。
“难道盛云离开又熬了一碗?”
“先回主楼。”
纪宜游后背的冷汗都快冒出来,她扯着蓉蓉的手腕大步离开,仿若有洪水猛兽在追,生怕晚一步被啃掉脑袋。
明姝蹲在地上,透过桌子的缝隙瞧着稍显慌乱的背影轻歪了下头。
蓉蓉踉跄了下差点被门槛绊倒:“姑娘慢些。”
直到离开小厨房或者说离开婢女的附近范围,那股莫名的阴寒才渐渐消失,纪宜游站在阳光下掀开衣袖,果不其然鸡皮疙瘩也在消退。
她不理解地回首望向小厨房:“一个清扫婢女能掀出什么幺蛾子。”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多了一项奇怪能力,每当有人包藏祸心或面善心恶动歪心思害她,她会提前对相关的人或者物起反应。
比如汗毛倒立,起鸡皮疙瘩,更甚者连夜噩梦惊醒。
她亲切将其称之为金手指。
虽然时有用,时没用,偶尔出现错误判断,但好歹是她那么多年活下来的基石。
这个婢女……
“姑娘说什么呢。”蓉蓉凑过来。
纪宜游收回视线:“最近院里可有不对劲之处。”
蓉蓉拧眉回想片刻,摇了摇头,纳闷道:“姑娘似乎对小厨房的婢女格外戒备,是她有什么问题?奴婢找个理由将人赶出去?”
“……”纪宜游偏头看了眼蓉蓉,“你和盛云真有默契。”
她的视线在院落入眼可及的地方扫视了一圈,清荷院的面积其实很大,占整座府邸四分之一,只不过这四分之一里有三分都是池塘,余下的一分才是陆地。
因而她院里的婢女流通数量最多,毕竟想要打理池塘,必入清荷院。
“查查这个婢女什么时候来的清荷院,先前是否在其他院子待过。”她再次望了眼小厨房,虽然阴寒褪下,但她的心却被高高吊起。
“是,姑娘不必忧心。”蓉蓉安慰道,“清荷院内所有的婢女,祝嬷嬷都会盯着。”
提起祝嬷嬷,另一个人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纪宜游神色瞬间沉下。
“还有祝佳,她原先一直在祖母的屋里,为何来了清荷院且与方才的清扫婢女混在一处。”
蓉蓉怔了下:“好似是老太太屋里新进了一批女使,正在教规矩,人太多,祝佳暂被调离,祝嬷嬷在咱们院里,她定然是要来这里的。”
她说着迟疑地看向纪宜游:“姑娘是怀疑祝佳?”
纪宜游没应声,短短三秒钟她的cpu快烧干了,倒也不是说她怀疑祝佳,而是她曾在祝佳身上吃过亏。
四年前,她去祖母院里请安,一连好几日瞧见祝佳便竖寒毛,那会儿二姐姐尚未出嫁,正是三方争斗最凶狠、你死我活之际,她一度怀疑祝佳是二姐姐派来弄死她的人手。
谁知出事的当日,人家按祖母的吩咐把新进府的观赏花瓶摆放上柜,她刚巧在底下路过,那花瓶便水灵灵地砸在她脑袋上。
自此,她再见祝佳寒毛不竖了,后背也不凉了,主打神清气爽。
抽象金手指……信不得。
“先回主楼,我去瞧瞧刺客。”她转头叮嘱蓉蓉道,“你现在就出府去买衣服吧,免得等他洗完澡没衣服穿。”
凭他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巴,估摸得说她耍流氓。
福禄苑。
府邸东靠南,院子不大也不小,左边紧邻着府里最大的假山,种植着价值不菲的楸树,与清荷院几乎对角,光走一趟就需要半炷香。
纪宜淼满载着莲蓬,踏过门槛高兴地喊:“姨娘,我回来啦。”
回到福禄苑她像失去了束缚和枷锁,端雅仪态尽失,幼童般蹦蹦跳跳地进了敞开的明间。
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眸亮晶晶的:“我去三姐姐那儿采了好多莲子,姨娘要不要尝尝。”
崔姨娘斜躺在软榻上,身侧的婢女徐徐摇着的团扇,见此,她屏退婢女只留下贴身的嬷嬷,朝纪宜淼招了招手。
后者乖巧地走到她的身前。
“羽林将军可在三姑娘院里发现端倪?”她撑着身子坐起身,语调极其缓慢。
纪宜淼面露疑惑:“什么叫端倪?”
瞧着她天真无知的模样,崔姨娘眸内极快地滑过不耐烦,她闭了闭眼,收敛情绪,换了个更简单的方式询问:“他们有吵架吗?”
“没有呀,三姐姐那人娘知晓的,她不会吵架。”纪宜淼歪了歪脑袋,“对啦,羽林将军说他叫什么乔什么的。”
崔姨娘手搭在红木雕花框架上,橘红的蔻丹在香炉烟雾中似艳丽的毒蛇。
“把瞧见的场面和对话同姨娘一五一十地复述,不可遗漏,明白吗。”
纪宜淼犹豫着点了点头,先天性的记忆缺陷,即使她已努力把所见所闻复述,仍旧一段话,这边漏两句,那边漏三句,添油加醋的反倒着重说了自己与羽林将军不合的片段。
话毕,她弯着眉眼讨要夸奖:“我是不是很厉害,娘亲。”
崔姨娘撑着额头沉默了许久,她掀起眼皮看着傻笑的女儿,维持在面上仅剩的温情消失殆尽,那抹充斥在眸内的厌烦翻涌而出。
“羽林将军离开前厅直奔清荷院,必然是在怀疑纪宜游暗藏刺客,搜房无可厚非,你在那边出什么风头,张什么嘴。”
气氛徒然降至冰点。
纪宜淼条件反射的缩起脖子,面上的笑凝固着消失,她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便小心翼翼去握崔姨娘的手:“娘亲别生气。”
崔姨娘甩开她的手,神色冷漠:“跪下。”
纪宜淼愣愣地跪到地上,茫然无措地看着手背新添的划痕,娘亲的指甲很长,她一定是不小心的,她这般安慰自己,怯怯地又唤了一声“娘亲。”
“我说过很多遍,要唤姨娘,你这般不知礼数,是觉得外边的流言蜚语还不够多是吗。”
“我没有……”纪宜淼下意识想要反驳,又记起什么,话转了口,“女儿知错了,请姨娘责罚。”
崔姨娘艴然不悦地背过身,冷声道:“温姨。”
被唤道的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姑娘本就……你又何必与她计较,不过一个称呼罢了。”
崔姨娘猛地看向她,眼睛瞪的微圆:“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她如今这样是我的错?!”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唉。”温嬷嬷放弃劝说,无奈地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戒尺,走到纪宜淼身后不忍道,“四姑娘,得罪了。”
戒尺重重地落在瘦弱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疼痛密密麻麻,仿佛火焰灼烧,外层的皮肤被火辣辣的烫开,里面的骨肉便似万千针扎。
纪宜淼红着眼眶望着近在咫尺的生母,在她为数不多能记住的记忆里,是娘亲一遍遍地同她说外男入房,是伤风败俗之事,三姐姐被那般对待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还是说,娘亲只是讨厌这个称呼,可她以前,私下无人时,也常唤。
后背的疼痛让她本能地蜷缩身体,忍着痛她再次想去握娘亲的手:“姨娘,女儿日后一定听话,不生气了好不好。”
温嬷嬷收着劲,透过衣物却仍能瞧见绽开的血色,见四姑娘有意示弱,她出声道:“已打了三十四下了,姑娘定然也知晓错处,您看……”
崔姨娘摆了下手,从软榻下来半蹲在纪宜淼的面前:“知道娘亲为何打你吗?”
纪宜淼抽噎道:“我不该多管闲事,不该与羽林大人起争执。”
闻言,崔姨娘抚摸着她的头发,欣慰道:“你知道就好,你三姐姐自幼颖悟绝伦,你与她不同,所以更要谨言慎行,不能叫人捉到把柄。”
她用指腹擦掉纪宜淼的眼泪,温热的触感像是激发了什么,眼神渐渐变得柔和连带着嗓音也温柔至极:“淼淼乖,不哭。”
有了安慰,纪宜淼再也绷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她将脸埋到母亲的肩膀里,委屈到双肩颤抖。
崔姨娘缓慢拍着她的肩膀,像慈祥的菩萨:“我们淼淼想帮三姐姐,对不对,可是淼淼,三姐姐不需要你帮她,对于你三姐姐来说,你是累赘,她只会讨厌你。”
“这个世上只有娘亲爱你,疼你,理解你。”像是哄幼小的孩子,她的语气缓慢的似恶魔低语,“娘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淼淼,我们淼淼啊,将来会成为十人九慕的主母,得到最好的地位和敬重。”
纪宜淼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悲伤,她吸着鼻子,双眼红肿:“我一定会听话的。”
崔姨娘温和地抚摸着她的脸,府内的三位姑娘,若单论相貌她的淼淼最是出众,无人能及,偏偏……
她抬眸望向候在旁边的嬷嬷:“将莲蓬拿到小厨房,晚些做莲子羹给四姑娘。”
“嗳,老奴这就去。”她随手放下戒尺,抱起莲蓬出门。
啪嗒的声响引得纪宜淼瞩目,瞧清是戒尺后,她害怕地缩起脖子,记事起,戒尺近乎与她的生活捆绑,她记忆不好,但也能模模糊糊地记得十几年来,她身上打断过上百把戒尺。
但娘亲说了,这是为她好。
她亲昵又讨好地朝着崔姨娘弯起唇笑:“那我以后不去找三姐姐了。”
崔姨娘神色一变:“不,你要去,你要常去才行。”
纪宜淼笑容消失,她不理解为什么,但后背的疼痛提醒她现在绝对不能问缘由,扯着唇又笑了笑:“好,都听姨娘的。”
酉时过半,仅剩的微弱日光于西边消失,深蓝覆盖天际,一轮圆月影影绰绰的悬在云层后,府内各处庭灯皆燃。
纪宜游提着小篮子迈上二楼,屈起指骨在门上敲了两下。
里面的水声停止,山涧清泉般悦耳嗓音响起:“进来。”
“……你穿衣服了吗。”她等了半晌,始终没有声音,心一急便推开房门,哪知入眼香艳,手里的篮子差点落地,“你怎么不穿衣服。”
殷予桑正在上药,他淡然地瞥了眼门口瞪大眼的少女:“上药怎么穿,难道要隔着衣服上。”
“也是。”她目光灼灼看了个全,然后默不作声地放下门闩。
殷予桑皱眉:“你锁门做什么。”
“别管。”纪宜游把小篮子放在桌上,掀开盖子取出里面的饭菜,这些是她去大厨房提前打包好,悄摸带回来的,还泛着热气,“吃完后,你去楼下的厢房睡,羽林军……”
她扭头正对上男人欲言又止的眸子:“干什么。”
后者瞥了眼门闩,一句话也没说,背过身安静地往伤口洒药。
纪宜游气不打一处来:“羽林军不会轻举妄动,白日他们搜过主楼,晚上便去了其他院子,你暂时是安全的。”
“不见得。”他语调微冷,“那个叫乔源的羽林军很聪明,若我是他夜探也好过将怀疑放在心里。”
纪宜游回想起白日的对峙,顿感烦躁,她不想把事情变得复杂,也不喜欢揣摩他人想法:“人家是将军,聪明点正常,实在不行你就继续回隔间躲着。”
殷予桑好不容易把受伤的地方全部撒上药粉,但他一只手骨折,不能轻易动弹,包扎成了难事,他偏头瞧了眼纪宜游,又瞧了眼门闩,最终妥协道:“帮我包扎。”
纪宜游扯过他递过来的麻布:“你事儿真多。”
“?”殷予桑满脸荒谬,“你没请回大夫就算了,让我一个伤患沐浴,凝结的伤口碰水都裂了,你怎么好意思……”
纪宜游手动闭麦:“好了,不许再说了。”
殷予桑瞪圆了狐狸眼,嘴被捂住后,试图用眼神控诉。
方才只关注他的胸肌和腹肌,没注意看脸,距离拉近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眉心赤红的朱砂痣上,他的眼睛也生得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有些像狐狸,但又不似狐狸那般媚气。
好适合……当和尚。
剃个光头,怕是能成为闻国赫赫有名的妖僧。
纪宜游半弯着腰,及腰长发从背后滑落坠在两人中间,有一小戳甚至轻轻地扫过他的小腹,他不禁后退,近乎从凳子上摔下来。
脱离掌控的第一时间:“你看什么呢,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纪宜游深吸了一口气,没与他计较,转而道,“你跟我姐妹长得有点儿像,你有姐姐或者妹妹吗?”
像被戳中的逆鳞,他神情瞬间阴鸷:“没有。”
纪宜游轻皱了下眉,突变的情绪让她忽然意识到,即使受伤再严重他也是杀手,手里沾满鲜血和数不清的人命,捏断脖子轻而易举。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把麻布展开:“伸手,我帮你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