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映夜,衬得这条下山之路若有月色盈山,竟透出几分凄凉的白。
密林之中,殷琼玉几人正在奔袭。
衣袂猎猎,雪地上映出一串又一串的脚印。殷琼玉脸色白的吓人,方才若不是吃了一颗天穷碧落丹,恐怕还要雁凭生直接搂着他下山。
但如今雁凭生拽着他手臂轻功直行的样子,也叫殷琼玉生出几分不解。他不明白这人为何救自己。
他也没料到此人会救自己。
这凄白的夜里诡异地出现了几点莹莹的灯光,殷琼玉他们停下脚步,他身上有些无力,强自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只好轻轻扶住雁凭生的臂膀,整了整鬓发钗环。四人望向崇吾山亭。
原来那烛火竟是来自四个提着牛角椭圆铜灯的女娘。她们俱着红陵袄,分站在亭中四角,另有两位仆使守着亭口,还有一位女娘正在酒炉上温酒。
但见亭中有两人坐在石桌边上,居左侧的那人看过去是个道士模样的男人,正以手扶杯,送入口中,杯中晕出的热汽腾腾而上。而右侧坐着一位绑马尾的女子,女子面前横放着一柄长剑。
雁凭生目光一闪。
一旁的地上安放了四只竹编的提篮食盒,也无怪乎这石桌上东西如此全乎。
“你们来了啊。”那男子声音温润,却声震山雪,语气中也没有杀气,仿佛招呼熟客,“且进来坐罢。”
甫一进入亭中,只听雁凭生道:“师姐。”
略一犹豫,他又道:“聂师叔。”
应垂容头也不抬,端坐在桌旁,应道:“嗯。”
聂东风呵呵一笑,“这声师叔叫得我不敢应,我已经不是还韧崖中人了。”
还韧崖?殷琼玉扫了一眼三人各自的神色,最后定在十分淡漠的雁凭生身上。
说到还韧崖,不得不提起其开山祖师太极道人张鹤也,他自创了“阴阳剑法”,一是无情道、一是有情道,其下门人弟子多任选一道习学剑法。据传当年太极道人曾于还韧崖崖壁上刻下一句“道是无情也有情,从此消失于江湖之中。
后来沧海桑田,历经掌门更迭,还韧崖越发神秘莫测。其门风严密,几无消息漏出,便是天机阁的江百知亲自打听,都铩羽而归。
这一代的掌门林仲英凭借和如今的当朝宰相靳万言的昆仑墟一战胜之半招,从此问鼎江湖之首。故而还韧崖可以一直在漩涡之中,稳坐钓鱼台,安如磐石。
念及此,殷琼玉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
坐至桌旁,方见桌上还放有四样小菜,一道酒酿葡萄、一道蜜汁莲藕、一道炮豚再并一道蟹酿橙,端的是奢靡享受。
那女娘听从聂东风的,又为殷琼玉和雁凭生斟上两杯温酒。
这道士样貌的男子看不出年岁,着一素袍,头上插一木簪,只是热情道,“这一道炮豚取的是将两个月大的乳猪,宰杀后掏空内脏,腹腔中放入香辛料,后用芦苇叶裹之,加以炙烤而成。味道香醇,你们三位小友尝尝啊?”
却只有雁凭生伸出竹箸,略略尝了个味道。
聂东风眼含赞许,雁凭生这孩子自幼老实,尊师重道,果真是好孩子。
忽然,有两道劲风袭来,却是十三和十五,他们手中的短刃衬着火光,闪着一点星微的亮,二人东西敏捷而凌厉,配合极佳。
聂东风顺着短刃而来的方向,灵活地侧身避让,接着以箸为器,指尖一松,两只竹箸精准地打中那两柄锋利无比的短刃,随即刀柄晃动,立时斜切入两道厚重的亭柱。
殷琼玉指骨泛白,忍住体内翻涌的痛楚,压着桌旁,附掌拍手道,“聂前辈当真好身手!还请聂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两个手下一时情急,方才出手。”
“毕竟聂前辈雪夜来此久候奴家,实在叫人多想。不知聂前辈找琼玉所为何事?”
聂东风坦言道:“殷姑娘如此聪敏,还要听老朽亲口说吗?不错,我是来杀你的。”
闻此言,十三和十五欲站到殷琼玉身侧,却被其挥手劝退。
“不过,我改主意了。”
聂东风夹起一块炮豚,遂又放下,“唉,真是可惜,这桌菜本是为你准备的断头饭,岂料美人不赏脸。”
“半年前,有位贵客给了我一笔钱,要我来杀你。可我一来,垂容也来了。你这条命还真是值钱啊,有人要杀你,有人要护你。”
“后来我一想,若是搭上还韧崖,这笔买卖可不就划算了。我那师兄言出必行,他既然答应了别人要护你,那就一定护到底,我若是真杀了你,他怕是要追杀我至天涯海角。”
听到这里,殷琼玉眨眨眼,却是想起雁凭生这么大个便宜。
“我便想着,那这桌好菜不如便宜我们了?结果垂容怕我还要回头去杀你,应是撑着不动弹,这桌菜可是花了老朽不少钱的。你们一个两个三个的,都不懂得珍馐之欲。”
聂东风叹道,“我还得双倍奉还我那主顾的银子,啧,碰上你们还韧崖,果然没好事。”
“十三。”殷琼玉唤道,“拿银票。”他抬眼紧盯聂东风,“一万两,买一个主顾的消息,应该够值吧?”
“豁,你们归墟宗还真是大手笔!不过我不能收,泄露了主顾的身份,我的生意就都不用做了。好了,能提醒的,我都说了。”
“殷姑娘,我看那人不只找我一个聂东风。你这一路怕是艰险万分,自行保重吧……竹娘,收拾东西,我们走罢。”
语毕,他起身便要离去。
却见应垂容拉住雁凭生齐齐单膝跪下,雁凭生尤带茫然,身侧应垂容声音洪亮:“师叔,掌门说若是我们见到您,需对您复述他说的原话。”
只听应垂容长呼一口气,竟然也演了个十成十:“聂东风,你个狗崽子,不就是吵一场架吗,竟然真的给我离开还韧崖,给我死回来!”
聂东风立时破口大骂,急得面红耳赤,“林仲英那个老贼,除非他给我下跪致歉,否则我聂东风就是死在外面,也绝不回去!”
“这句话,你们两个见到他,都给我说一遍!”
语毕,便带着一众人头也不回,径直下山。
这变故叫殷琼玉想笑而不得,可他已至强弩之末,不敢再动弹。
“师弟,你缘何在此?”应垂容拍拍膝盖上的灰尘。
雁凭生答:“家父有命。”
应垂容不欲多问,以免粘上太多事务,故而道:“既然聂师叔已经走了,我的事便做完了。殷少主,还请您答予家父,我们掌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已经做完了。”
她双手作揖,“各位江湖再见。”
爹和林仲英怎么会认识?来不及多想,担心雁凭生也要走,殷琼玉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当下之急,必须要留住雁凭生,于是不管什么面子里子,殷琼玉都不想要了。
他这人惯来审时度势,既然雁凭生是还韧崖的人,说什么也得留在他身边,最好能签字画押,白纸黑字招进归墟宗。
“我好像,快晕了……雁凭生,你、抱、我、哈……”
决不能让他走!
抱着这样的想法,殷琼玉彻底昏死过去。
*
雁凭生背着殷琼玉,在下山路上也健步如飞。只听身后十三吹了一声短哨,忽有一驾马车急速冲来,停在他们面前,有一婉约柔丽的女子撩开车帘,急道:“快上来。”
等马车一出发,十三和十五发了暗哨,另有四驾一模一样的马车朝向不同的方向四散开去,十五则上了其中一驾马车,与他们一行人分开。
“……少主可是又催动了内功心法?”她把过脉,问雁凭生。
雁凭生无言沉默,良久道:“也许吧。”
“也许吧?这点分内之事都做不好吗?钱算子怎么督促这一批新来的。”她这话里颇有点责怪之意,手上动作不停地封住殷琼玉的几道穴位,为他盖上一件狐裘。
雁凭生默然不语,只听外头十三解释道:“剪姑娘,少主是吐了血。我们情急之下给他喂了一枚天穷碧落丹。”
紧接着,外头的十三低低解释:“剪姑娘,这位是还韧崖雁凭生雁少侠……”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是少主的……客人。”
十三这语气听起来颇为暧昧。剪秋罗面色古怪,一时担心天穷碧落丹与少主身中的奇毒会否发生反应,她如今不敢贸贸然再动作。
一时讶然此人竟是还韧崖中人。
又想起刚刚这人背着少主,和少主几乎不让他人相碰的习惯,不由得明了。
原是如此,去年少主非要再来中原一趟,只说与人相约,恐怕就是这人!
此人定是少主的情郎!想来崇吾山之行他忧心少主安危,不然不会突然出现——难怪今日出现计划之外的人,这人她还从未见过。
等等,莫非少主怕他担心,连筋脉受损一事都没和他说……
雁凭生十分莫名,他看着面前这位女子一张脸犹如戏曲脸谱,一会儿想通了什么似的、一会儿热切地望着他与殷琼玉二人,一会儿又皱眉眼神控诉。
剪秋罗停下思绪,略微施礼,“奴家不知雁少侠身份,方才出言不逊,还请雁少侠宽宥。”
雁凭生摇摇头:“无妨。”
剪秋罗蹙眉忧心道:“秋罗医术不精,恐怕得回了合欢楼等候林姑娘前来。雁少侠不必担心,少主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
雁凭生不知作何回应,只浅浅“嗯”了一声,观殷琼玉昏睡,想起她昏过去之前那句话,便从剪秋罗手中接过她,环进怀中。
他与她见过两次面,她的面庞都是古灵精怪的,但如今,她变得非常安静。
这让雁凭生有些说不上来的不习惯。
感觉总能写出一些不太正经的大人……林仲英和聂东风是很纯粹的师兄弟。雁凭生出身自天藏谷,后来入还韧崖,后文会提到。
剪秋罗:脑补神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雪夜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