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们这对双生子是一齐入宫做的阉人。”殷琼玉嘻笑道。走出囚车的太监同阁正长得一模一样,正是他一母同胎的弟弟阁青。
这话说得极是难听,他们二人在东厂坐到理刑百户的位置,也算颇有权势,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言辞讥讽过,特别是被这样一个小姑娘。
阁正立时变了脸色,显然很是介怀此事,阁青倒是看不出什么变化,负手而立,向亭子靠近几步,似乎还有心思同殷琼玉闲聊。
“姑娘究竟是何方人士?”
殷琼玉就不明白了,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要问一句来人名姓。问到了又能如何?
“我在宫中寂寞,还缺一个人与我对食,倘若姑娘不介意……”这语气极为暧昧,立时叫殷琼玉沉了眉眼,那双冷雨般的眉眼望过来,却叫阁青更为兴奋。
他话音一顿,忽地一摆衣袍,用湿黏而尖利的声音高声道:“那不如随我们兄弟二人回去!”随着声音一落,他身形如风,一道惊涛掌便挥了出去。
十二他们明白,殷琼玉这怕是真要亲自上场了,阁青这话无异于侮辱,他们少主生平还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于是将目标转向了另外一人。
他们四人起身翻覆,挡在同时动作的阁正身前,将他团团围住。阁正冷笑:“呵,这下倒是有意思了。”
四柄短刃一闪,攻向阁正。
雨声渐渐急切如琵琶弦急,旁边的石雕铭碑湿着,衬得碑上“烟雨亭”三个红字越发瞩目。
殷琼玉秀眉一挺,左手撑住亭栏,以左掌为支点,在空中有如圆弧般旋身,她的右手将内力灌入伞柄,施压于其上的按码。
按码一弹,“唰”的一声,伞面撑开,露出其上的琼花图案。
这些琼花有若生命,轻轻巧巧、温温柔柔地挡住那惊涛一掌。
再一看,只见她已然坐在亭栏上,隔着伞面轻轻巧巧地望来。本应是观音垂目的水墨画,可那一双眼却全无笑意,在她眼中,仿佛众生与蛇虫蚁兽无异。
这一眼,更叫阁青有如凌迟万刮——这女子定然是在瞧不起他这个阉人,在嘲笑他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来。”女子启唇。
阁青一笑,是了,这女子绝非寻常人士,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能挡住他三成的掌力……
二人于雨中相视,他们心知肚明,这一场对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钟无正感谢这场雨。
他坐在囚车中,一双干裂的唇渴求地张大,在汲取苍天给的些许怜悯。
他不知眼下要去哪里,也不在意要去哪里。横竖都是一个死,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进入江湖后,脑袋就别在腰上,也许今日还在于各路游侠把酒言欢、切磋武艺,明日就已是刀下亡魂、一具白骨骷髅。
幸好他之前与刀白凤他们分开,还不算连累了他们……
钟无正不太有过多愁肠,只是今日雨寒,他本就伤病,思绪纷乱,原还想着刀白凤几人,忽而又想起小妹的笑貌。
他的小妹,还不过小童模样,便永久地去了。那时候,他还不叫钟无正,叫钟一。
……
钟一的父母死在水灾之中。也算幸运,钟一和幼妹被邻居家救起。当时浔州灾情严重,朝廷迟迟没有拨款,一时几万浔州人士或是北上、或是南下,只为寻个生路。
乱世如此,人命如草芥,这一路饿殍遍野、时有吃人烹骨食肉之事。钟一在父亲那里学过几分拳脚功夫,虽然不算上乘,抵挡几个灾民倒还可用。他一路紧紧护着幼妹,好不容易,方才南下抵达荔平。
荔平县令开仓赈灾,四处借粮,赈救几万灾民,甚至还开设济慈堂,广收无父无母的少儿稚童。
钟一领着稀粥,和妹妹道,李县令真是个好人。他远远看过去,只看见李琚慈眉善目,看起来令人心生亲近。
钟一带着幼妹入住济慈堂。可是,不知为何,随着时日过去,济慈堂中少了几个女童。虽然无人留意,他心中还是起了疑心。
这日,钟一不知因何腹痛不已,晚饭没有吃完便沉沉睡去。
夜里,有人偷偷摸进了房间,打着火折子照过床上几个女童的面庞,随即抱了三四个样貌好的走。钟一本在昏睡,被惊醒后,连忙发疯一样去拦——他身旁的妹妹不见了!
有一大胖高个,正是济慈堂的后厨师傅,此时见钟一醒了,心中颇为纳罕,竟然问出口,下在餐饭里的迷药怎地对这孩子没用?
那瘦高个,却是白日里温润如玉的济慈堂管家,如今换了一副面孔,一脚踹开钟一,他说钟一不知好歹,他妹妹是要去县令那儿报恩的。
这话竟也说得出口,真是冠冕堂皇……钟一气得浑身发抖,他方知,为何济慈堂一阵子便少些女孩儿。那些可怜的孤女,都去李琚的府里“报恩”了。
如今事情败露,管家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怜悯,吩咐厨师将钟一杀了。
钟一还记得刀子捅进腹部有多痛,他那点功夫,尚不足以挡住厨师的刀。荔平的河冷如冰,他沉入水底,仿佛要死去。
世事难料,他竟然没有死,醒来后只见一披头散发的老头,那老头说,我既然救了你,你便当我徒弟吧。钟一想,只要有了一身好武功,他就能杀那佛面蛇心的李琚,为幼妹报仇。
他答应了老头。
老头死后,他继承了他的衣钵,从此世上再无钟一,只有“铁面判官”钟无正。
行走江湖间,钟无正与其他四人相识……谢尘缘为他师弟杀了喜好男风的老和尚,被永兴寺除名,自此改名“忘佛”叛出正道;刀白凤杀了他那忘恩负义的丈夫、又从后院家宅蹚入风雨;沈练为了他的女儿求医问药,练了邪功,后来妻女于疫病去世,他便一人苟活;韦青宴因容貌备受冷落,自此视正道如蝇苟。
这江湖上喊打喊杀的“五阎罗”,论起身世,只怕他们才是被世道折磨的可怜人,哪里称得上“五阎罗”呢?
当年他们五人在翠屏山结拜为异性兄弟姐妹,从此“五阎罗”横空出世。斩杀了几个匪首后,刑狱司将他们记在名簿上,追杀正凶。
当时他们为脱逃刑狱司的一场追捕,身受重伤,再三思量,几人不得退隐江湖、藏于市井、扮作杂耍艺人以避风头。
那日子太平淡,仿佛他真的心中了无仇恨。
至德十五年夏,他又在雁门府重遇李琚。他还是一脸和蔼,假仁假义的样子,令人作呕。
他混在人群中,只听周围人道,这是新的雁门府牧。钟无正想不明白,为何那些人总是作恶多端,还能高官厚禄,坐枕无忧?
既然他没有死,他身上就背负着小妹的命,这一重逢,许是老天相助,要他去血恨。
后来,他与谢尘缘几人不告而别。一个月夜,他闯入李府,用手中这只消失了许久墨笔,杀了李琚。
这些年,他常喃喃,小妹是不是气他今日才报仇,才从不入他梦中?李琚死前跪地求饶,他说他政绩斐然,不过是有些别样的嗜好,还请大侠饶命。
“你凭什么认为你救的那些人,就可以抵你做的恶呢?”
血溅窗棂。
自此,萦绕在胸口的痛恨好似散去了。
至德十五年秋,刑狱司广发通缉令,捉拿案犯“铁面判官”钟无正,其人身犯重罪,击杀朝廷高官雁门府牧李琚后潜逃。
至德十六年深夏,东厂联手刑狱司,钟无正落网。
这一次,钟无正认命了,他的大仇已经报了。
雨声沙沙,囚车忽然停了,钟无正的思绪也跟着停下。他睁开眼,面前出现一个黑衣少年,蒙了个面具,手中拿一把碧玉的长萧。
这是谁?他怎么不认得,缘何就来救自己呢?
那人说,钟无正,我来报恩。
钟无正认得这声音。
他讶然,当时不过一句玩笑而已,这少年竟当真来救他了?
黑衣少年以萧为剑,霎时间,十数刑狱司高手抽刀以对。
如果是殷琼玉在这儿,看到少年的招式,定然能认出来是谁。
可他在烟雨亭,正与阁青酣战。
*
殷琼玉被这悍然的惊涛又一掌逼得连退数步,使出伞做护罩方护住全身,他将将停下,不过一个呼吸,复又撑伞而立,脚踏泥地。
他轻轻皱眉,脚脏了。
阁青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他趁盛追击,使了足劲灌了内力于掌心,这一掌又一掌,确如浪涛一般,一潮又一潮攻向女子。
殷琼玉丝毫不慌,她以伞为剑,直劈其左肩,叫阁青不得不上身后仰。他将将躲过伞骨尖,颊边瞬时流出一道血痕。
殷琼玉收束手中的伞,立时上前,用右手拂出一掌,阁青迎战,他亦然伸出一掌!
只见秋雨之中,二人以掌对掌,仿佛现出一道透明结界,在其中发丝飞舞,眼中俱有杀了对手的决心。
忽地,血水四溅,阁青捂住伤处,倒在地上。
原来瞬息之间,殷琼玉已经抽出一根伞骨,那伞骨就是一根沾毒的长针。她先下手为强,狠狠扎入阁青的脖颈之中。
躺倒在地的阁青终于抽搐死去,他手无力倒下,摊开的手掌里,还有三枚透骨钉。
那是东厂的暗器。
远处,阁正的尸体早已凉透。
殷琼玉望向自己染红的绿衣,还有那双沾满泥的足,忽然生起气来。她不想等了,那人不过是与他打了个平手,如何这样傲气,还让她殷琼玉好等?
“走!我们回去!”
“是!少主!”
“等等!”殷琼玉嫌恶地看向阁青,指挥十三沾了点刀白凤的血,在那双绣着琼花的帕子上,写下三个字——死骗子。
那张帕子被一枚透骨钉狠狠地钉在烟雨亭中,随风飘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