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十六年秋。
雨不知何时下的,天潮潮地湿着,仿若成了个灰白色的蛛网。
起先还不过有雨滴,忽而便下得大了,噼里啪啦的,再过一会儿,却又淅淅沥沥地淋漓起来……江南的这一场秋雨,实在是连绵霪霪,下得人心中也有缠绵悱恻的愁绪。
烟雨亭附近却是一片肃杀之气。
亭中坐了四人,这几人衣着各样,面色沉冷,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们或坐或躺,也不见有人出声聊点东西,打发时间。
间或有不知名的货贩经过,俱皆心中惴惴,唯恐这几位等着雨停的江湖客心生歹意,抢了他们手头的碎银铜板,一时经过这条小道的人都行得飞快,转瞬间便消失在眼前。
经至午后,已经许久没有来人,仿佛他们四人再如何等候,也只能等来连绵不绝的雨丝。亭中静默的气息也有了几分浮躁。
忽地,远处的小道尽头,出现一顶隐隐约约的竹轿的影尖儿。
亭子内终于有了点儿微末的动静,坐于亭中石桌边飒然的女刀客已经开始拂拭刀身,似乎做好了饮血的准备。
倒挂于亭顶的一位刀疤脸男人也动了动耳朵,注意着那侧传来的动静。
亭中忽而有人低声道:“是五个人。”
渐渐的,不知何处有铃铛声传来,他们四个人内力深厚,俱都听到了,那铃声仿佛下了蛊一般,叫人不由得生出点翘首以盼的念头。
接着,一只柔美霜白的足入了目,莲花瓣做的铃铛紧紧贴住那只足的肌骨,正在随着轿子的晃动轻轻摆动。
顺着那只足往上看,却是一个身着绿纱的女子,她手中拿着一柄油纸伞,晃晃悠悠地滚落了不少珠玉。
珠玉顺着伞身连成雨帘,她一转伞柄,雨帘飞开,却没有一滴雨落到她身上。
看到亭子,她兴味盎然地抬了点儿伞身,便叫几人看到一张少女的脸。虎视眈眈的四人一时面露疑惑,这是何人?旋即,他们愈加警惕地握紧了武器。
一时这凄凉的秋雨中,透出点轻毫式的萧索。
那女子一扫亭中,忽而高举伞柄,用足尖轻轻一点轿身,在空中凛凛地飞身而来,只听衣袂破空飒飒,足以可见此人有极为上乘的轻功。
本以为要迎来一场恶战,她却翩然落地,望向亭中众人,美目一弯,便露出一张盈盈的笑脸。
那张脸本就光容鉴物,有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此时不知因何而来的盎然笑意,更显她如明珠涤月华,荷露拢莲蕊,月鲜珠彩,脱俗惊人。
就连她这双玉白的足踩在地上,都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美。
烟雨亭静的只有雨一般。
远处抬轿的几人,不知何时也默然无声落在亭外。
“奴家见过几位前辈。”那女子收起伞柄,终于出声,打破了寂静,她朝几人微微福身,行了个礼。
“你是何人?”女刀客提起手中的狂刀,想来是杀心渐起。
看见那柄刀,殷琼玉心中已经有了打量。恐怕面前这人就是已经消失于江湖许久的“霹雳狂刀”——刀白凤。
话音刚落,以刀白凤为首,另外三人也人俱都站起来,气势压沉,有朝殷琼玉聚拢的势态。
虽说他们隐姓埋名藏于市井,可去岁那件事一出,他们已然又回到这纷争之中,细碎的小道消息也是听过一些的。
去年的武林大会上,武林美人榜上的脸,就已叫江湖游侠们看了清楚——统共十个人。
而面前这位女郎的容色,远胜榜首“寒山仙子”宁如黛,却实在面生,不得不叫人心生防备。
殷琼玉丝毫不惧,柔声道:“奴家不过一个无名小辈,姓何名谁不太重要,说出名讳只怕污了各位前辈们的耳朵,何况我今日来此也不是要与前辈们打打杀杀的。只是恰巧与人相约在此。”
一直沉默的“索灵蛇”韦青宴掀起眼皮,他身躯矮小,若不是开口说话,恐怕谁都注意不到这人。
他的右手缠绕有数十条通体漆黑的小蛇。
不知是否与蛇有缘,就连他本人说话,也有一种小蛇化身成人的粗粝:“小姑娘,见你年龄小,老朽奉劝你赶紧走开,否则一会儿怕是要血溅当场……”
殷琼玉仿佛听不懂暗示,只是微微一笑:“不知前辈何出此言?”
亭中静了。
沈练哼哼一笑,越发显得他脸上那道贯穿了半张脸的刀疤狰狞可怖,“和这女娃娃费什么话?我们今日要行的事不能有一点闪失,谁知道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语毕,此人目中精光一闪,已是杀意毕现。
只听那位看起来像是带发修行的和尚终于出声,不赞成地唤他:“三哥。”
沈练当然没有停,他手快如闪电,成鹰爪状直取女子细白的脖颈,若是被其鹰爪抓到,怕是咽骨直要碎成粉末,当场殒命。
殷琼玉静如泰山,如如不动。
一道劲风袭来。
那四位轿夫中的一位动了,他掌掌带风,三两下绕过沈练那一双疾速翻飞的手,不过几个招式,便逼得沈练退回原地。
二人都停下手。
已经不必再试,走个几招就已试出各自水平,这妙龄女子身侧的轿夫已经与沈练打了个平手!
亭中深厚如海的气势愈加翻滚,谢尘缘走上前,略微用身躯挡住沈练,左手压住沈练愤愤欲前的臂膀,而右手则仔仔细细摸着自己手中那串菩提。
一旁的刀白凤拖曳手中狂刀于身前,刀尖点地,发出兵器沉冷的刺耳声,也护住沈练。
“三哥性急,一时出手,还请姑娘莫怪。”谢尘缘行礼。
“我身子弱,十二恐我受伤,这才着急了些。”殷琼玉尤记得自己的人设,忍住心中不虞,款款温柔道,“烦扰前辈,不知可否腾出些位置给我们几人,秋雨声烦,他们几人在雨中也有一阵子了。”
他们不愿惹事,当真拉着向后退了退。殷琼玉略一欠身,以示谢意。
两方以石桌为界,各执一半,相安无事。
亭中又静了。
殷琼玉坐在亭边,露出一点倦怠之意,将光白的胳膊支在亭栏上,撑住额头叹道:“他这是要我好等啊。”
终于,远处传来辘辘的轮声,木轮硌着烂泥小道,发出一种特别的声响。殷琼玉饶有趣味地盯住已经绷起身子的四人。
一队人马远远地出现,领头两人头戴乌纱帽,身穿墨蓝色交领服饰,衣饰上绣的乃是刑狱司所掌设的标识。
殷琼玉再看那囚车,车中人浑身是血,唇色发白,恐怕难有生气。
车马停了。
不知何时,亭中只剩下殷琼玉和轿夫。
原来,那四人今日也不蒙面伪装,竟是光秃秃、**裸地以真容面貌劫囚,一时叫殷琼玉看得兴味盎然。
看来今日这江南的雨下得真是及时,下得畅快!
却见刀白凤倾身上前,一刀便斩下马首,马上坐着的原衡反应极快,立时一踹马腹,一个鹞子翻身,于空中抽出腰间配剑,一下与刀白凤缠斗在一起。
那厢沈练冲进队伍随行的官兵之中,犹如鬼魅般穿行,转瞬已经杀倒几人。
原衡身侧的阁正却是一笑,“你们还真是胆大,竟然当真来了。”他发出声音来,方叫人发现这是位太监。
阁正丝毫不惧,直直迎上谢尘缘和韦青宴,一人对二人,竟也打得是平分秋色。
潮潮的湿雨之中渐乎传来几分血腥气,血水混在泥地之中。
只听刀白凤一声怒喝,刀气纵横,她眼一闭,手中用力,地上赫然滚落了一个人头,原衡那双眼目愣愣睁着,直直望向烟雨亭。
而谢尘缘和韦青宴两人加在一起竟不敌阁正,一道极强的内力如波荡开后,这两人已被两掌拍飞。
刀白凤和沈练都已解决了各自敌人,见此情形,连忙挡在囚车面前,与面前阁公公对视。
“既然你们四位阎罗今日齐聚于此,那我便做个好事,送你们去地狱见他吧。”忽地,囚车中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全然不似病得面无血色的囚犯。囚车当中,鬼魅般伸出两只手。
刀白凤与沈练愕然地望向胸前的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两只手握住他们温热的心脏。那人再一抽手,这两人轰然倒地。
那柄狂刀从刀白凤手中松开了,刀身上湿漉漉的,雨水略微一冲,将血冲的干干净净。
不远处谢尘缘和韦青宴早已重伤躺倒在地,想要强撑着坐起,却是如何都动弹不得。
囚车中那人声音一出,他们便已知道结局。
是了,刑狱司追讨他们五人许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几人一定会来救钟无正?二人仰面躺着,漫天雨水是冰的、冷的,眼角的两行泪却是滚烫的。
他们闭上眼,不知是死了,还是昏去了。
囚车中的人收回手,松动松动肩膀,便扒掉易容,恢复原貌。
他从囚车中出来,同阁正一道望向烟雨亭,阴冷的目光盯住殷琼玉那张美人面,忽而露出一点兴味。
“敢问小姑娘在这儿看了许久的戏,可是有何指教?”
殷琼玉趴在亭栏边,有些烦闷地拢眉,“真讨厌,这下我是不该管也得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