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就在这里睡。”时思说。
他坐在书房里的电脑前,偏过头,将四分之一的侧脸对着吴望宇。月白色的屏幕光将他清瘦的身形照得更显薄削。
“书房不冷吗?还是回卧室里吧。”吴望宇看不到时思的表情,便上前了几步,用手轻轻地扶在时思的肩膀上,却不料时思身体一抖,竟用力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吴望宇怔住了,手悬停在半空。在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之时,他看到时思背对着自己,轻声吸了下鼻子,然后用手背抵在了人中处。
吴望宇的胸膛里什么东西抖了一下。“你怎么了?”他忍不住猜测时思是不是哭了,却又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事会惹得他难过。
那只在半空手最终还是落下,十分小心地轻轻捋了捋时思乱翘的头发。时思没有拒绝,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些沉闷的响动。
“我没事。”时思回答着,却没有转身,依然用他结白的脖颈对着吴望宇,“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吗。”
他的声音依然很温柔,却不容置疑。吴望宇没有说话,他依照习惯,压了压时思的头发,然后垂下手,怔怔地望了他的背影一会。
“我很想你。”沉默许久,吴望宇说,“我出差这段时间,没有一个夜晚不在想你。我以为你知道的。”
时思的背影轻轻地抖了一下。
“你也答应过我了。”吴望宇说,“你说欢迎我回来,你会等着我的。”
“抱歉。”时思低声说,“等下一次吧。今天不行。”
吴望宇轻轻叹了一口气,后退着走出了书房。他看到时思的手放了下来,随即传来了几声水滴砸在书桌上的声音
他突然产生一种心乱如麻的感觉,抬脚便想要再踏入书房,时思却手背朝向他,好像是在赶他离开一样,缓缓挥动了一下。书房的智慧房门便应着时思的手势,在吴望宇眼前关上了。
“我们需要谈一谈。”时思的声音隔着房门传出来,“再过几天吧。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吴望宇站在门口,一时间手足无措。他静默许久,房门中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些奇怪而细碎声音。吴望宇将脸颊抵在书房的木门上,才听清那些声音好像是粘稠的水滴,不知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砸到木质书桌和地板上发出的响动。
那声音过于沉闷和黏连,不像是眼泪落下的声音。
吴望宇听着屋中的动静,突然间,他头脑里像过了一阵电流,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时思!”他大声叫着爱人的名字,顾不得跃迁错误的警告,扬手用力地捶打书房的门,用着几乎将木门锤碎的力气。
然而还未等到空间崩塌,吴望宇就感到身体突然颤抖了起来,掌心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痛,眼前自己家中熟悉的画面也开始扭曲。他咬紧牙关,用力睁开眼睛,将VR设备摘下甩到一边。
“怎么回事。”他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上贴着的电击器,随即将目光移到站在床旁,手持开关的保姆,“为什么要把我叫醒。”
吴望宇的眼漆黑看不出丝毫感情,保姆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小心地将电击器开关放到床头,微微弓起身子。
“您和卢教授约定的时间到了。”她恭恭敬敬地说,“卢教授正在楼下客厅等您。您说过在他到来后,要把您从这台仪器中唤醒的。”
“我知道了。”吴望宇轻轻呼了一口气,用指节抵住眉间,另一只手则朝着保姆摆了摆,示意她离开,“你告诉卢教授,我马上下去。先给他倒杯茶,拿些点心吧。”
就在昨天,这位龙渡大学的教授通过他的人脉联系到了吴望宇。他是时思的同事,又在前几日替警方调查过吴望宇手中的量子轨迹追踪仪。
通过中间人的转达,卢教授暗示吴望宇,他在研究量子轨迹追踪仪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他觉得并不适合让警察知道,因此要求与吴望宇面谈。
吴望宇自然是答应了下来。他心里明白,这位卢教授所谓的“秘密”,可能会对他一些威胁,或者是需要他付出一定代价进行交换。
但他愿意一试,去听听这个人从时思留给他的仪器中调查出来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吴望宇凝视着床头那只小小的黑色匣子,脑海中又浮现出刚才在其中的场景。他想着时思的背影和回忆里黏腻的水滴声,发了片刻的怔后,才缓缓站起身,走到了楼梯口。
在这个位置,只要稍稍探身,他便能观察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卢教授。
那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整齐地打着领带,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比起清俊消瘦的时思来说,少了许多学者的气质。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带着似乎是天生的笑意,托着茶杯,细细品尝着保姆替他泡好的红茶。
是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容。在记忆搜索了一番而无果后,吴望宇轻轻清了清嗓子,从楼梯上走下来。
卢教授听到动静,他将茶杯放下,站了起来。他镜片后精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吴望宇,不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
吴望宇走到他面前,示意卢教授坐下。
“我和卢教授,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吴望宇坐到他面前的沙发上,将双手交叉抵在下颌,低声说。
“卢教授的意思,我的秘书已经传达给我了。”他不做多余的废话,直接说道,“你掌握的秘密,可能对我来说很重要。不知道卢教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卢教授怔了一下。他似乎对吴望宇如此直接的态度感到万分惊讶,不由自主地扬起眉,随即似乎有觉得有些不妥,迅速更换回了那副天生自然的笑脸。
“我知道时老师对吴先生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人。”卢教授稳下心境,细声说,“我在两台量子轨迹追踪仪中发现的东西,也正好和时老师有关。”
“不过吴先生误会我了。”他嘴角含笑,用拇指指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我并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人。”
“吴先生想知道的信息,我一丝一毫都不会隐瞒。”
卢教授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吴望宇的眼睛。那双眸子虽然漆黑,却清澈干净,甚至显得有些不谙世事。他心中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这种年轻又单纯的富二代,是最好拿捏的。他想。
“公安局的方支队长,吴先生还记得吧。”卢教授说着,从随身带的的公文包里掏出几页纸,“他把吴先生的量子轨迹追踪仪拿给我研究,这是我当时导出的一些数据。”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公式。吴望宇目光压根没有向这张纸偏移。
“我记得当时卢教授得出的结论,是这台仪器没有任何问题。”他望着卢教授,平静地说,“并且在仪器中也找不到关于时思的任何线索。”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卢教授轻笑一声,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但是我跟时思共事有很多年了,对于他的研究题目和方向,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他微微俯身,将身体向吴望宇的方向凑近了一些,那张满是笑容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神色。
“吴先生虽然是时老师的爱人,但对时老师的研究和成就,想必还是不太了解吧?”
吴望宇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动了动目光,示意卢教授继续说下去。
“时老师是非常有天分的年轻人。”卢教授说,“他和我研究的方向相似,都是关于量子轨迹的不确定性。我和时老师在不同的实验室,因此不太了解他的进度。但是从上次警察拿到学校的仪器上来看……”
“时思现在已经可以通过轨迹追踪设备建立过去时段的模型,并且通过模型模拟事件,对事件带来的影响进行评估,从而对未来进行预测和模拟。”他顿了顿,“这是在相关领域非常了不得的成就。”
卢教授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妒忌:“如果他把这项模型的研究成果发表,必然会在业内引起轩然大波。国家也会极度重视……”
吴望宇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对面人的每一丝神色变化,然而卢教授却丝毫没有察觉。他教授扶了扶眼镜,再度整理了一下表情。
“不过,时老师取得这种成就,也是在情理之中。”他继续保持着那副和煦的笑容,“吴先生,你曾经跟时老师在GIT当过同学吧。GIT有一位有名的物理学家,在十分年轻的时候就提出了量子对于阱影响的理论。”
“他的名字叫做拉斐尔·屈米,吴先生,你有听说过吗?”
话音落下后,卢教授低下了头,从眼镜上方刻意打量着吴望宇的表情。
面前那位年轻的企业家面色如故,没有一丝惊讶和慌乱,只是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从遥远的记忆里搜索这个人。
“他很欣赏时老师,两个人十分要好。”卢教授见吴望宇的反应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继续提醒道,“时老师在GIT读博士期间,经常被屈米教授邀请去讨论问题。”
“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是理学院的一位德裔年轻教授。”吴望宇将食指的关节抵在眉心,缓缓按压着眉间的皱纹,这是他思考时惯用的动作,“但我记得这个人已经……”
“他已经去世了。”卢教授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天才总是会有些怪癖。喜欢将身体完全裹在毯子里,是屈米教授广为人知的习惯。那天晚上,他将自己裹紧后,从家里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不幸跌倒撞到了头颅,送到医院抢救时为时已晚。”
他煞有介事地长长叹了口气:“天妒英才啊。”
“如果屈米教授不是那么早离世,他应该能够当之无愧地获得二十一世纪的狄拉克的称号。”卢教授说。
“他当时的研究,也因此在即将收尾的时候终止了。但不少人打算继承他的衣钵研究下去,毕竟屈米教授做的准备工作已经十分充分,只要将他的理论总结发表,那将是一项很高的成就,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的荣誉。”
“当然,这些人一厢情愿的梦想,被屈米教授去世一个月后发表的论文打破了。”
说到这里,卢教授刻意停顿了片刻,一双精明的眼睛颇有深意地望着吴望宇。吴望宇微不可察地敛了一下眉。
“我不懂卢教授跟我讲这些有什么用意。”他淡淡地说,“这似乎跟你要同我谈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卢教授嘴角泛起的笑意愈发浓郁,“吴先生,你知道那篇论文的发表者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吴望宇此刻心中不由得产生一股厌恶。若不出所料,接下来这位卢教授对他说的话,又即将是那些无聊的老生常谈。
“时思在博士期间发表了一篇论文,让他直接获得津海学者称号,还未毕业就被龙渡大学‘百人计划’用极高的研究条件抢到学校里。”吴望宇说,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冷意,“然后呢?”
卢教授感受出吴望宇话语中的不快,心中愈发得意,自以为吴望宇着了自己的套。
“吴先生可能不了解,时老师发表的哪篇论文,正是……”
“《关于量子跃迁能量对势阱变化的影响及探讨》。”吴望宇凝视着卢教授,“他是二作。第一作者还是写的那位教授的名字。”
吴望宇了解的如此细致,有些出乎卢教授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没错。”他接过话,身体稍稍向前供起,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急切的态度。
“但时思的导师是另外一个人,他当时根本不在屈米教授的小组。吴先生有没有想过,那篇含金量很高的文章,如果屈米教授没有去世的话,时思连第二作者都混不到?当时业内的人都在议论……”
“我懂了。”吴望宇手掌向外抬起,制止卢教授继续下去。他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上眼睛,随即又缓缓睁开。浓密的睫羽下那双漆黑眼珠,带着透明而冰冷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人。
“你的意思是,时思为了这篇论文,谋杀了拉斐尔·屈米教授。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