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几乎是被戚师然扔到1910房间的客厅沙发上的。
她还没来得及从纷杂缭乱的回忆中完全挣脱,就被一套新衣服和干燥的毛巾劈头盖脸地砸了满身。
“你自己收拾一下!要什么自己拿。”
很快,在嘭的一声之后,浴室的门后传来花洒的声响。
周野陷在沙发中央停滞动作,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双手,隔着头上顶着的毛巾按住双眼。
她以为自己这一次也会要花很长的时间自己爬出漆黑的记忆漩涡,还要分精力去应付难缠的家伙。
可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是这个拉她下水的人,用强硬又轻佻的方式拽她出了情绪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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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戚师然洗完澡推门出来,她所看到的周野已经调整好了表情。
那人独自坐在平静的灯光里,锐利的眉弓压在眼上,不知又思考起了什么麻烦问题。
就好像刚才那个僵硬着喘息的人完全不是她。
——当然,如果这位警探小姐在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时,没有下意识回避开眼神的话,那大概会掩饰得更好点。
就这么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脆弱时候的模样吗?戚师然轻笑。
看来是吃软不吃硬啊,那等下换个法子好了。
[稍后不用敲门,直接进来,按照我之前交代的做。]
用新手机给余助理发好消息,戚师然顺手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放,捧起杯热茶,在周野对面坐下。
她收起眼底的狡黠,一抬头就换了个样子。双眼红红的,连带着沾着水珠的睫毛楚楚可怜。
注意到有人落了座,周野自然抬起头看向对面。
但这一眼,直接把她脑子里刚刚理好的思路给统统打乱了。
刚洗完热水澡,从浴室出来的戚师然全身上下只裹了件单薄的浴袍,半湿的头发搭在身后,周身像是围了圈热腾腾的雾。
一根顺滑的丝带随意地往腰间一缠,只裹住了腰身最细处,视线但凡稍稍往上游走两寸都要撞上半露的春光。
而始作俑者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只是用一脸无辜的表情看她。
“你!衣服……”
周野尴尬到有点恼的地步,赶忙挪开眼,连好心的提醒都变得磕磕绊绊。
但她马上回过神,觉得这语气对于一个可疑分子来说,还是太过客气了。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昨天我酒杯里的药,是你下的。”
虽是在确认,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
戚师然手中的水杯晃了晃,摇出两缕热气,熏得她的眼睛像是蒙了层水汽。
她咬了下唇,在饱满圆润的下唇边压出浅浅红印,“昨天,我在船下看你鬼鬼祟祟的,以为你是盯上了宝石的坏人,所以就干脆给你下了个药。”
戚师然压低的眼睫颤了颤,停了一会儿后补充道:“等我查到你是警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白女士这几年对我很好,我只是不想把展会搞砸。”
说到这里,戚师然的眼神忽而变得失落。
“可惜,最后还是……”
她吸了吸鼻子,扭过头去不再看周野,露出脖子上蹭到的红痕。
也不知是摔在泳池边时被剐蹭的,还是昨晚在房间里时被谁抓破的。
周野注意到了那点伤口,张了张嘴,一时间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那个……”她试图开口。
然而,不出片刻,一颗晶莹的泪珠凭空滚落,坠向她两腿之间的浴袍下摆,瞬间失了影踪。
她,她哭了?
见眼前的人落泪,周野一时之间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
她从来没有安慰过落泪的旁人,更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做些什么。
她现在该递纸巾吗?还是说声抱歉?
纠结的时间抢占了可以做出行动的时机,等周野真的下定决心想说些干巴巴的劝解时,戚师然已经带着湿红的眼眶扭回了头。
“昨天的那杯酒,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可我真的没有存心要害你的想法,真的!”
周野有些意外。
她当然不全然相信戚师然所说的话,可按照逻辑来说,似乎又确实能讲得通。
她应该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么?
周野垂眸,思考片刻道:
“那你方才拽我下水做什么?”
“我拽你?”戚师然眼睛睁大了,整个人都坐直起来,让周野想到那种被人抓在手里的、圆鼓鼓的河豚。
“什么啊!明明是你莫名其妙走神,我当时害怕不行嘛!你怎么、你怎么能这样……”
她委屈巴巴地替自己争辩,语气之堂皇叫周野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倒打一耙。
当时的情况太过混乱,她满脑子都被这人的脸给吸引了注意力,至于落水前后具体是什么情况,她好像的确分不清了……
姿势变动间,戚师然的浴袍又往下松松坠了两分,锁骨的阴影愈发明显,浑圆的肩膀皮肤白皙,衬着她隐隐有些出血的擦伤更加扎眼。
“我知道是我让你误判了形势,还把你给卷了进来。但我刚刚道歉了……这能算扯平了么?”
在周野眼里,戚师然吞吞吐吐说完这句话之后,看起来像是做了很大的内心斗争。
而后,她像是心里一横,半起身拿起沙发椅背上挂着的自己刚刚换下的裙装上的腰带,犹犹豫豫地塞进她的手里:
“要是,要是你还是不满意的话,就打我出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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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周野的心顿时空了一拍。
而后她忽地又觉出好笑。
这是什么幼稚的解决方式?三岁小朋友吗?
但她随即看到戚师然真就向她伸来一只手,动作小心翼翼的。
那只摊开的手心白里透粉,不知是因为落了水后身体虚弱,还是因为胆怯,甚至在微微颤抖着。
可纵然害怕,可戚师然又端着一副很认真的架势,另一只手甚至偷偷揪紧了衣摆装作无所谓。
什么啊,明明就是个娇气怕痛的大小姐不是吗。
周野的指腹一点点滑过那根腰带上仿蛇皮的毛糙纹路。
其实从在泳池边,戚师然救起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立场再去多质问什么了。
自己那个时候失态的反应,她分明也看出来了。
此时此刻,怕被戳穿、被逼问的,明明是自己不是吗?
但这位富家小姐却宁愿自己被她“拷问”,也没有尝试揭她的伤疤,绝口不提她落水后的事。
周野再度看了眼戚师然脖子上的红痕,默默站起了身。
……
为了装得更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戚师然在递上腰带之后就闭了眼。
在一片黑暗中,她听到对面起身离开的脚步声,有点隐隐的不安。
这位警探小姐,看穿了自己的伪装了吗?
——方才她的那些单纯、懊悔、自责、胆怯,自然都是装的。
什么角度能让人显得脆弱、什么角度瞧人能博得一点至关重要的同情,她再有经验不过,扮演起来堪称得心应手。
用余菲的话来说,在坏人里面没有演技比她好的,在戏精里面没有比她更能豁出去的。
所以她在过去的年数里总是百战不殆。
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戚师然很早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情绪都是主观的。
认同也好,爱恨也罢,往往不来源于相处对象的职业身份、过往优绩,而是深受某些细节的影响。
比如在青涩的年少时分,要是某天的夕阳恰好完美地照出暗恋之人回眸时发尾的弧度,那天的日记就会变得格外长。
比如雨天放课后,某人给你递来一把“备用雨伞”,打开时你却发现,伞面上头凝着湿漉漉的水珠。
情愫便会在暗处生长起来。
换言之,只要能够让环境、氛围、语言、表情都在对应的人面前适时恰当地展现,再辅以精巧的话术与高明的伪装,那就什么都能得到——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珠宝、财富、人脉是这样。
片刻的心动也不例外。
不过在她精心排练的演出中,这一次却罕见地掺杂了点别的心思。
毕竟她是想利用这个人没错,却又确实没有预料到,那暗处的人想要让你成为替罪羊,甚至将你诱入这更深的局。
戚师然闭着眼,又把手往前伸了伸。
“抱歉。”
她在心里说。
但房间里的寂静持续了很久,离周野的脚步远去似乎过掉好一阵了,她的手都快要举酸了。
过去多久了?十几秒?还是几分钟?
唉,她的时间观念一向不好。
就在她纠结是否要放下手偷偷放松一下时,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了。
但这次,还没等她把状态调整到完美,细长条状物破风挥下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叫她浑身的汗毛也炸起来。
“啊!”
戚师然被吓得缩起肩膀,小声惊叫了下,霎时睁开眼。
“这么怕,还非要用这种办法?”
周野眼角挑着,带了点不甚明显的笑意。
戚师然这时才看清,这家伙挥下的腰带实际落在了沙发靠背上,在绒面上头烙上了一道白印子。
——她居然是在吓唬人!
然而,在听到周野问自己为什么选择这种“方法”时,戚师然还是想起了昨晚的事,本能地接了句:“登船前我给你下了药,那个药有副作用。”
“那个时候,你也很疼吧?”
周野愣住了。
她独自行动很多年了,一路上什么大大小小的伤都受过。何况就昨天的那药来说,这人要是不提,她都快忘了。
当下难得被人关心,还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周野心里忽然冒出了种很古怪的感觉。
像是捧雪许久的双手突然被领着靠近暖和的火堆,并不马上觉得舒适,而是从骨头里泛出发麻发痒的疼痛。
有点别扭……
周野眼神闪了闪,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回答好。
于是,她选择沉默着靠近戚师然,并在对方的无措中弯下腰,拉起了那滑落的浴袍领口,轻轻将她暴露在空调冷风下的肌肤盖上。
“小心凉。”
周野说完话,顿了顿,随后抬起身侧的右手,默默摊开。
她的手心里头,赫然是刚刚从房里找来的碘酒棒。
看到周野手掌中的物什,戚师然在惊讶中微微睁眼。
“你等下自己把伤口处理好,我们就算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