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房门已经被宁时恩反锁上了。
从客厅传来的摔桌砸碗的噪音好像也远去了,连同女人时不时的吼叫被一起隔绝在外。
房间里很安静,很安全。
宁时恩掌中攥着黑笔,因脑中正想着事情,修长白皙的食指在笔身上下无意识地抚动。
他趴伏在书桌上,双臂之间是一本被大大摊开的写满演算步骤的作业本,只余下不到人两指宽的空白。
这原先是“宁时恩”所在高中统一发给学生的草稿本,在之前被用于演算做题,现在被他翻出来废物利用梳理自己的思路。
其余下甚少的缝隙里,刚刚便多添了几个墨迹未干的与原主人字体风格迥然不同的短句,整整齐齐排序成列。
第一行写的内容“回家取钱,拿到身份证等重要证件”已被一条直线全部划去,标志着任务完成。
而最后一行的“星芒娱乐”四个字之后却带着个小小的问号,像是当事人还未完全下定决心要去走此条道路。
宁时恩闭着眼睛就是在琢磨这件事。
星芒娱乐在原著中曾被反复提及,它不仅是男主邵书涵离家出走之后进入娱乐圈的起跳板,更是他与攻顾锐泽的结缘之地。
在书里的设定中,该公司为娱乐圈三大老牌造星娱乐公司之一,捧出过无数的影帝影后,签约了大片的金字塔尖的艺人,在圈内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邵书涵前期便是因着顾锐泽的偏爱,获得了公司资源的倾斜,火速在娱乐圈扬名。
宁时恩虽然对进入娱乐圈没什么兴趣,但这公司待遇实在好,练习生都有基础工资还包食宿。
钱,吃的,住的地方。
这三样正好都是他现在缺的。
宁时恩仔细思考过后还是把星芒娱乐写了下来,作为自己接下来的落脚地选项之一。
但现在它成了他的首选,甚至是必选。
因为钱。
在翻箱倒柜从各种书册里找了一通后,宁时恩简单盘算了一下手中存有的原主打工攒下的几张票子的数额,又和系统发来的当地人的消费水准做了个对比,得出自己顶多在普通酒店住一个星期的结论。
比起其他的或多或少需要花销的选项,不仅不要耗费资金,还能有赚钱的机会的“星芒娱乐”顿时变得可爱许多。
成功的概率也更大。
宁时恩毕竟长着一张与邵书涵极为相似的脸,入职星芒娱乐这一难倒无数人的高门槛在他面前约等于无。
在原著中,邵书涵就是因为长相被星探看重,拉去公司面试。
虽然当时他唱歌跳舞都一窍不通,但还是顺利进入星芒娱乐,成了一名练习生。
那么——
要走这条路吗?
宁时恩轻轻捏了捏鼻骨,缓解双目使用太久而生出的疲乏。
手中的笔被他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在空中留下数道残影。
最后还是停住了。
“星芒娱乐”被圈上了一个圆。
……
老城区的居民楼是二十多年前建起的项目,时至今日已老旧不堪。
不必说爬满了青苔的外楼墙,室内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雪白的墙上总有莫名其妙的污渍,靠近天花板的墙皮被返潮撬起来。
宁时恩半仰在椅子上,盯着头顶天花板缺掉的一块墙皮发怔。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先是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打,后便是回家跟书中元老级反派斗智斗勇。
步步惊险刺激,一刻不能放松警惕。
宁时恩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直至回了自己的房间,有了地方停歇,他才敢松一松绷紧的神经,稍作休息。
但他心里清楚,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从前的“宁时恩”从未忤逆过段胜虹,他今天是沾了“他”的光,先质问再反锁房门连着操作下来把思维还留在过去的女人搞得发懵,暂时为自己挣得了喘息之机。
可段胜虹又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她兴许一时情绪上头顾不上教训他,不代表以后都进不来这房间。
还是要尽早离开。
宁时恩偏头看了眼窗外,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地平线,一弯不算明亮的新月在天边挂着,世界又变成了黑暗主宰的舞台。
他摁开身边的老式按键手机,屏幕亮起,巨大的日期上面标着字体更大的时间。
——19:23。
时辰尚早。
宁时恩屈起手指点进屏幕下方的相机模样的图标,调了方向对准自己,撩开头发去瞧额头处现在还隐隐作痛的伤口。
只见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有一小块青紫突兀地鼓起,被尖锐物品划开的颇深的长痕横穿其上,边缘泛红,格外狰狞。
但那里其实已经被简单的处理过了。
“宁时恩”因为经常受伤的缘故有在卧房中备有相应的用品。
不过高三的下半学期,他遭受到的来自家庭与学校方面的暴力行为越来越频繁,其中的大部分东西已经被用的见底,还没来得及更换。
宁时恩就未找到可用于包扎的纱布,依着记忆里的方法简单处理一番后,放下了刘海好将其遮掩住。
现在伤口却还在泛疼,像是火星子溅在皮肤上。
他想事情的时候注意力便屡屡被额头处这片地方的抗议吸引过去,现在忍不了要拨开头发看一眼情况。
可能确实是磕得太严重了。
宁时恩抿了抿唇。
在“宁时恩”最后的记忆里,只有额头狠狠撞上面前凹凸不平的土红砖墙上的剧痛。
……
客厅还是没有开灯,段胜虹依旧沙发上坐着。
她窝在一团漆黑里,不声不响,好像要同周围融为一体。
宁时恩的脚步惊醒了她,她抬头望向自己走出卧室的少年。
两个人对视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宁时恩迈步走向房门。
“去哪?”
两个字吐出来,短促得像个单音节。
宁时恩回过头,段胜虹的神色被黑暗掩着,半点看不分明。
但她此时直挺挺的坐着,姿态很像某个商业街广场上的雕塑,僵硬到了一种不自然的程度。
宁时恩的变化太大了,段胜虹现在还没有捏准要怎么对待他。
在少年回屋的那段时间里,她在情绪的主导下砸碎了许多东西,更是一度想同十年前一样拿起厨房里的菜刀搁在他脖子上。
但是理智制止了她。
宁时恩现在已经长大了,有高出于她的力气。刚才,他更是一反常态以话语刺她,明显是有了反抗她的意图。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还拿刀去威胁他,很可能被反夺过去,使自己变成一个“阶下囚”。
时光逆转了他们的处境。
段胜虹看着身材高挑,不卑不怯立在客厅当中的少年,恨恨地咬了咬后槽牙。
她当初就应该把他丢掉的。
扔在偏僻的公园里,扔在垃圾桶里,扔在水里,或者任何地方,都好。
这个孽种会被掏空了脾肺去卖钱,会被寻食的野狗咬死,会被活活饿死、冻死……
她手上不会沾腥,还能解决一个大麻烦。
她当初为什么不把他丢掉呢?
是她初为人母的良心作祟,是她偷换孩子的紧张,还是她在畏惧上天的报应惩罚?
段胜虹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只能想起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小的团团的生命,那双圆而大的眼好奇地望着她。
他张开嘴巴吐出舌头,冲她笑了。
也好。
就让她的儿子跟着我受苦,最好再让这个孽种长大了看看我的儿子是怎么代替他享福的……
一个念头从段胜虹心底升了起来。
她最终还是没有松开抱着他的手。
只是一念之差。
是她亲手把自己送进了这样的境地。
段胜虹在往后的漫长时光里无数次回忆起那天,便后悔了无数次,恨了宁时恩无数次。
长着不像她的眉眼的少年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在提醒她——你留下了仇人的孩子,你为你的儿子留了一个隐患,给未来埋了个定时炸弹。
她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如何的不智,便连带着,又恨了宁时恩一层。
但是她已经不能扔下他了,更不能杀死他。
她没法解决他。
段胜虹只能看好他,草木皆兵般的,事事防备。
午夜梦回,她从床上惊起,梦见邵玉阳发现了宁时恩的存在,梦见那个女人知道了宁时恩才是自己的儿子……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看到宁时恩走向房门,段胜虹便几乎要跳起,更是先开口出声使自己落了下乘。
“去哪?”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少年转回了身。
“去医院。”
他这么回她。
段胜虹不知怎么的,忽然好像在面前陌生的宁时恩与记忆里怯懦的宁时恩之间找到了一丝共同点,这让她一下子舒缓了神色,放心起来。
“去医院?”
她微微后仰贴到了沙发上,禁不住冷笑一声。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你这种废物原本活着就是没有价值的……”
“花钱去什么医院?”
她的声音一直很平静,直到这话的句尾才陡然升调,变成训斥般地大呵。
“现在还不给我滚进厨房做饭?!昨天的衣服你又忘了洗——”
“我的所在高中同年级里,据说有一个人和我长得很像……”
宁时恩截断了她的话。
段胜虹其实不怎么会骂人。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那种过分肮脏的羞辱人的词,她脑子里根本没有多少储备。
以至于这么多年,段胜虹骂“宁时恩”,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宁时恩现在闭着眼都知道后面她要说什么。
没必要听下去。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可能也知道我的名字。”
“他叫邵书涵,家庭很富裕,他们喜欢叫他‘小少爷’……”
“嘭——”
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碎成一大片。
段胜虹猛地站了起身。
“…你!”她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时恩勾了勾唇,他从女人的声音里听出了忘了掩饰的惊慌。
“我是想说,兴许在母亲眼里,像邵书涵这样的人才有活着的价值吧…他很优秀,不像我,是个处处无能的废物。”
“当…当然!人家是大少爷,你也不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母亲说得对”,宁时恩微微点头,语气认真,说得恭敬,“所以…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是邵书涵就好了。”
“母亲应该就会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