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呼啸而过,芦苇丛深。李涵月下练剑。他衣衫不整,黑色外袍虚虚挂在身上,随时都能落下似的。剑风阵阵,应和江风。
杨潇等一众亲卫,闻声而至,伫立一旁,不敢上前。赵司马和徐良弼来得晚,忧心李涵,扒拉开亲卫挤进前来。
赵司马似吓着了,打眼去瞧徐良弼,紧张道:“这是怎的,一刻钟前还好好的,听闻都避开了呢。”见徐良弼不搭,赵司马两手抄着,捅了捅他。
“明远,你以为你不说话,就当我不知你心中所想。我劝你还是乖乖地说出来,咱们兄弟之间,参详参详才是。都是为了藩帅着想不是。”
徐良弼给了个白眼,一字不言。
蓦地,赵司马像是明白什么,看向李涵的视线越发怪异。一双三角眼,在黑夜中泛起精光。
一旁的徐良弼觉得不对,“你这个……你,又想到了什么不要脸的……”
“我哪里不要脸。我这是为了藩帅考虑,是为了范阳的未来考虑。你莫要用这般眼神看我。你能看出个好赖?”
徐良弼:“你有想法,赶紧上前劝阻藩帅,在这里说风凉话,藩帅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赵司马回头,给个眼色,你等着。上前一步,朝舞剑的李涵长揖到地。
“藩帅,万福楼的曲阳,有消息了。”
徐良弼闻言,惊骇异常。曲阳险些没了,都一个字不说呢。这货,怎能这般同藩帅说话,一会儿该如何圆回来。
李涵舞剑的手一顿,朝赵司马看来。
“什么消息?说来。”
他声音沙哑,颇有一种落寞之感。
赵司马:“请藩帅到属下帐内一叙。”
聪慧如李涵,如何不知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台阶。当着众人的面儿发疯,有损藩帅威严。收了长剑,随赵司马入帐。
赵司马的军帐,比李涵的小上不少,其内陈设,也是简单朴素,座椅、兵器架子、文书几何,多的一概也无。
李涵入帐,大马金刀在案条后端坐,佯装关心军务,随手翻起文书。
赵司马见状,更为笃定。在李涵下手落座,自顾自斟茶,递给李涵。
平静半晌,方才说道:“藩帅,曲阳并无消息。刚才在外间,是属下说了胡话。”
这话是试探,试探李涵的脾气到底到了何处。
李涵不在意点点头。
如此平稳,不再动怒,赵司马也就没了顾忌,敞开了说。
“藩帅如今二十有六,年岁上已是不小,不过有些东西,还是差了许多。这事儿,属下尚未娶妻,帮不上藩帅什么忙。徐判官,也是一个妻妾也无,自然不懂。可军中多人,娶妻生子者,大有人在。藩帅何须忌讳……”
还未说完,李涵一个眼刀袭来,令赵司马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这话,委实有些不合时宜。若不是赵司马是当年陪着李涵镇守来安之人,且又是阿父留下的得力属下,今儿这番话能让赵司马结结实实挨上一刀。
李涵伤心万分,又不好解释,只能顾忌着颜面,强颜说:“本帅何须问道这些。”
赵司马在李涵跟前,不要脸、不害怕的时候多了去了,紧接着就去触李涵的霉头。
“藩帅这是什么话,夫妻和合,世间人伦,当是大义。这等子事情何须忌讳。既是大事,万般商议,分析敌情,主动出击,抑或低声示弱,才是正理。内院私事,可用兵法,可敌人如何做想,方才是顶顶要紧的。”
李涵转瞬想到莲蓬挂在眼角的泪花,窘迫到极点,怒不可遏。
“粮秣转运,可是甚事没有?水郸关可是甚事没有?周振之死可是甚事没有?本帅瞧着,赵司马想来是军务不重,闲情逸致。即日起,徐判官回范阳,同王书记一道处理政务。
赵司马,独担巡防州县重任。”
赵司马:今儿的火气,怎的这般大,往日可不是如此模样?只能笑着应下。
他二人闲话,受苦的却是不曾入内的徐判官,以及尚在范阳的王书记。何处说理去!
话音落下,李涵扬长而去。不曾回帅帐,寻了几件衣袍,领着亲卫远行。
翌日,艳阳高照,江水汤汤,莲蓬快到晌午也不曾起身。她围着被褥,仅露出个脑袋,半躺在卧榻。一张小脸皱成个鹌鹑。
来来回回,将昨夜的失误之处细细寻摸。
从李涵回忆往昔开始,她先扮成倾听者。后说道周振之死,她又装扮成世人最为喜爱的女子,善良美好。一切都好,顺顺当当。
李涵想如何便如何,她不曾有一丝反驳,乖顺不过。当是极为受人喜爱。
后来,他们入帐,宽衣……躺在卧榻,共享同一片夜色……
脑子有些发昏,后来又怎的了呢?为何一切都变了呢?
她只隐约记得,有些疼,她偏过头不再去瞧李涵,双手紧紧握着被褥,一个字不发。李涵这人,分明有些章法,瞧着知晓一二……
怎的,怎的退出去了呢?
好好地,怎生退出去了呢?
她心中隐隐的难受和不安,被压了下去,从不冒头,他应当没瞧见才是?!
再有,她疼得厉害,还一丝抱怨也无,而他李涵堂堂范阳节度使,瞧着还像是委屈了。
这么荒唐的话,跟谁说去。
他这一走,美人计成功了么?府衙和前院重地,她往后还能入内吗?
越想越是头疼,呆愣愣许久,起身。莲蓬无处可去,早膳完毕,在林中闲逛。再见身后不远的鬼洞,嗖嗖鬼风,她不禁拢了拢衣袖,昨日的害怕翻涌起来。
真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当早些找到李涵,他人不如何,可好歹能镇鬼。
莲蓬去问亲卫,得知李涵连夜远行,不曾回来,傻眼在地。只好默默等候。这一等便是两日。
李涵不归,莲蓬很是苦恼,林中藏的粮草,已然运得大差不差,届时,她该往何处去。
而留下公干的赵司马亦然很是苦恼。莲蓬时时来他跟前晃荡,他一字不说总归是不好。然,藩帅内院之事,他一署衙藩臣,有说个什么呢。
思忖许久,赵司马想到个极好的主意。藩帅此前有言,太夫人寿辰将至,令准备贺礼。这贺礼如何,过过眼便是,夹带私货,去信汉州,送来几个内院懂事之人才行。是以,赵司马亲自着笔,去信太夫人。
第三日,李涵仍然一丝消息也无,赵司马无奈,命人寻来马车,带着莲蓬回到春江夜小院。
小院还是离开时的模样,莲蓬站在廊下,看着外间淅淅沥沥的小雨,默不作声。她不知为何,李涵突然对她失了兴致,不再归来。
一丝难过涌上心头,费了心思的靠近,存了企图的爱意,终究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是否就能得知李涵为何不归。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们之间的往来,以往说过的情话,再有李涵吩咐人做的鞋袜,却是历历在目,全然在眼前。
半丝不是假的。
莲蓬越发迷惘,伸手去接雨水。淫雨霏霏顺着瓦当而下,好似珠帘,好似耳铛。打在手上,丝丝凉意,浸染开来。渐渐累积,在掌心形成个小小水洼。她手掌微动,水洼随之微漾。
她一个细作,一个美人计,思索起了真假。
着实令人可笑。
这些东西,有什么必要呢。
完成任务,成为十三,成为师父最为得力的徒弟,才是最重要的。
莲蓬将手缩回来,拿锦帕轻轻擦拭,一根根,慢条斯理。
像是在安抚自己。
许久之后,她缓步到亲卫跟前,“藩帅还不曾来信么?”双颊堆上深情厚谊。
亲卫:“回姑娘,没有消息。”
“赵司马呢?这几日还在忙碌?什么时候回范阳?”
亲卫:“不知。姑娘若是想知,问问赵司马就是。属下就是守卫,不知晓军政。”
莲蓬谢过,一径来到赵司马公务之地。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转个弯就到了。门窗洞开,她还在屋檐下,就瞧见赵司马坐在矮塌前写着什么。
“赵司马,奴婢有事求赵司马。”
赵司马恍若刚做了贼,闻声即刻将一册文书收进自己袖子。眯着三角眼看去,她一袭鹅黄衣裙,不施粉黛,清丽脱俗。
赵司马连忙起身,招呼人入内,又斟茶伺候。
“姑娘来此,可是有何事?求不求的,我不过就是个司马,往后不定还有仰仗姑娘的地方,且不要如此。”
莲蓬眼角泛起泪光,努力维持笑盈盈模样。
“奴婢……我……也不跟司马客套,来此,是为了问问,藩帅如何说?奴婢等着他,日日都等着他。整整三日,也不知在外间如何。若是奴婢没记错,那日藩帅出门,连衣袍也未带。虽说夏日炎热,可这几日落了雨,寒意四起……”
赵司马越听,三角眼越是暗淡,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言。
莲蓬察言观色,转而道:“奴婢也不为难司马,是不是藩帅有言,要将我送回去。可是有这话?”
赵司马心一横,将适才收在袖中的文书拿出。
“藩帅昨夜来信,说起今次巡防州县已近尾声,他转到渭水,查探河堤。命我送姑娘回去。”
“真的?”莲蓬不信。
“千真万确。这等军防,不敢欺瞒姑娘。”
莲蓬眼角,一滴泪花落下,珍珠般晶莹,却找不见怜惜之人。
“什么……什么时候,如何安排?”
“明日动身,回范阳。”
莲蓬不再言语,也不再问话,低头难过,缓缓出门。回到自己屋内,她朝着矮塌旁的一个匣子走去。匣子不小,足足上下两层,雕花回纹,价值不菲。
莲蓬轻轻打开,内间安安静静躺着好些罗袜,绯色、素色、青烟……云纹、福字纹、各色花草……
这是那日,李涵吩咐人赶工做出来的。
这才不到五日功夫,物是人非,变了模样。
她不明白,到底错在何处,惹得李涵厌弃。
夜半不寐,她觉得不能如此颓唐下去,李涵不来,要送她回范阳,她总该做点什么挽回才是。是以,坐在窗牖前,将自己的不得解,以及这三五日的思念之情一股脑写下。
末了,于信笺之尾悄然洒落一滴珍珠,待其将墨迹晕染开来,才好似回神一般,轻轻抹去。
郑重其事装入信封,信面上一字不写。第二日一早遣人送到赵司马手中,请其转送李涵。
做完这一切,她放心跟着护送队伍回范阳。往后之事,已不是她能控制,端看李涵如何。
下一章在周二,看李涵拆信
本文一直没什么起色,可能会保持隔日一段时间。
哎,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喜欢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巡防州县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