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霉臭味混杂着卫生所独有的消毒水气味,沈凌衣看着护士端起白底蓝边的搪瓷托盘走了过来,托盘里装着碘伏、剪刀、纱布。
他觉得头晕目眩,牙齿不自觉地开始发颤。
“坐下。”一侧传来男人低沉暗哑的嗓音。
沈凌衣浑身一僵,重新坐了回去。
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被人弄到卫生所来的。这是他最讨厌的地方,一点小伤而已,根本用不着来什么卫生所。
他还处在害怕打针吃药的年纪,看到医院的搪瓷托盘和护士姐姐饺子似的白帽子,他就浑身发抖。
多余的血迹被清洗了一遍,露出刀伤,翻开的皮肉让看的人感到恐怖,连他自己都吓到了。
他似乎听医生说,这要缝针。
“我不!”沈凌衣嗖地一下站起来,撞得塑料凳子啪啪作响,眼泪汪汪地控诉道:“擦点药就会好!”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医生总是要小题大做。
医生似乎说了些什么,在他面前比划了两下,指着他的伤口,意思是必须缝针,伤口很深。
“你们骗人!”他想到缝针就头皮发麻,转身要走。
可刚转过头,他就看到那三人座的蓝色铁皮椅子上坐了一个男人。
他脑子迷迷糊糊地,一时间没有认出那个人是叶之巍。叶之巍没有带眼镜,头发上打湿了些水,看样子似乎刚刚去洗过一把脸,沾湿的头发往上掀了掀,露出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五官,气质清贵,却也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原本紧扣到第一颗的衬衫,此时松开了一颗,不再严谨,但依旧让人觉得疏离,只是这种疏离又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他不想靠近别人,现在,是沈凌衣有点不敢靠近他。
沈凌衣有点怕,他站起身,却不敢迈出一步,似乎在等那个人的批准。
叶之巍就安静地坐在那个地方,双腿闲适交叠,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上半身微微向后倾斜,靠着椅背,不大耐烦地掀起眼皮,目光里带着不耐和责备。
沈凌衣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身体却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说沈凌衣长得漂亮,几乎没人不喜欢他那张脸,可他的漂亮是那种带着点懵懂的媚态,让人容易放下警惕。
可他没见过像叶之巍那样的人,咖啡厅午后的阳光和车展的喧嚣几乎完全掩饰了叶之巍身上那种呼之欲出的危险感。
一直到卫生所这种本身就会带给人恐惧的地方,沈凌衣有点怕,下意识觉得自己惹到了最不该惹的人,有一瞬间想找到雇主退掉这一单。
叶之巍抬起手腕,冷冷地看了眼表。
“我赶时间。”
他的手重新放下,指尖在膝盖上点了点,“听话。”
话音落下,沈凌衣觉得被钳制已久的喉咙终于得以重新呼吸,他颓唐地又一次重新坐了下去。
吸了吸鼻子。
伴随着医护人员捉起他的手,即将开始消毒的时候,他忍不住带起哭腔问:“可不可以不缝针?”
医生当然否认了他的要求。
沈凌衣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满脸憋得通红,看得医生都心疼了,忙安慰说不疼的,会打麻药。
可医生一说,沈凌衣反倒哭了出来。
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让他看起来年纪很小,很多人还以为他是个高中生,搞得医生都有些手忙脚乱,无奈地让他不要乱动。
怕疼的人总会下意识地别开脸,可沈凌衣的余光里老是能看到医生的身影,无处可藏,哭得更大声了。
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止不住地把手往后收,整只手臂都在打颤,搞得医务人员无从下手。
可下一秒,那只手臂突然不颤了。
沈凌衣的余光里再也瞧不见让他害怕的东西,男人带着凉意的手轻轻带过他的脸。
沈凌衣闻到一股淡淡的书香味,他整张脸都埋在了叶之巍的怀里,一整片的阴影朝他笼罩下来,先前还无处可藏,此时他像终于找到了藏身之所,满心都是安全感。
只是哭嗝还没止住。
“我不想缝针,好痛。”他另一只手抓住叶之巍的衣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低声乞求道。
叶之巍用手覆住他的头,往怀里轻轻靠了靠,微凉的手指伸进柔软的发丝中间,一言不发,但手指却在他的头发上揉了揉,像在哄一只委屈的猫儿。
缝针的时候,沈凌衣眼里噙着泪,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衣服被泪打湿了一点,凉凉地,贴紧皮肤,叶之巍耳边萦绕着他低声的嗔哭,手不自觉地用了力,指尖绕着那软软的发丝,像是在把玩,看起来云淡风轻,可原本微凉的手指此时却燥热起来,让他想再去洗一把脸。
陆越此时就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沈凌衣躲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打着哭嗝。
放在以前,沈凌衣进个卫生所得要三个男人一起把他按住,稍不注意就能跑没影,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陆先生。”
陆越回过头。
司机模样的男人侧过身,不带感情地说道:“麻烦,请您跟我走一趟。”
陆越微微蹙眉,压低声音问:“你们准备怎么做?”
蝴蝶巷里没有监控,这事不好处理。
按照江湖上的路数,陆越早带人去粉头发开的那家理发店,把人拖出来打一顿就算完事儿了,但碍于有叶之巍在,当着律师的面打人,他还没疯。
“这不需要您担心,叶教授已经安排好了。”司机道。
陆越忐忑地跟着司机上车,他觉得叶之巍出现在这里不是什么好兆头,以往这地方连警察都不管,城北有城北自己的一套路数,但最近他听闻了一些风声,不知道是不是……
沈凌衣找个什么客户不好,怎么非得找个律师,律师有时候比警察还要难搞。
他暗骂一声。
车辆刚刚启动。
“另外,叶教授拜托我向您转达。”司机说道。
“听说您是有案底的。”
陆越心中咯噔一声。
司机冰冷的眼神透过后视镜落到他身上,“律所目前参与了法律方面的公益援助,叶教授负责蝴蝶巷这一片区,您的过去他既往不咎,但他不希望沈凌衣有任何污点。”
陈旧老破的街景在窗外一晃而过,吱吱嘎嘎的破烂皮卡和随时都可能散架的三轮车与这辆车内的豪华配饰形成鲜明对比。
陆越捏紧了门上的把手,“我明白。”
伤口也缝不了几针,麻药的劲过了,沈凌衣哭得直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卫生所门外的椅子上,说什么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踏进来一步。
漂亮的护士姐姐直拿他打趣,“衣衣,新交的男朋友啊?这么帅?”
沈凌衣打了个哭嗝,眼角红红的,直接就用手臂在眼睛上擦了擦。
“哪有……”他撇着嘴,“不是。”
“那他还对你那么好?”护士姐姐不信。
哪好了……
沈凌衣有口说不出,总不能说那是他的客户吧,这姐姐的嘴最碎,指不定待会儿就把他暴露了。
眼见着叶之巍从不远处走过来,护士姐姐热情地招了招手,看他俩的目光意味深长。
沈凌衣不开心,抱手哼了一声,缩在角落里,一眼也不肯看他。
然而香草冰淇淋的甜味还是吸引他看了过去,目光跟随着冰淇淋挪动,眼里再次出现叶之巍的身影。
叶之巍重新带了眼镜,在阳光下显得斯文清隽,就像刚刚在卫生所里浑身充满了危险气息的那个人不是他。
“还疼吗?”叶之巍问。
沈凌衣朝着地上的石子狠狠踢了一脚。
再看向不知是谁扔在地上的易拉罐,两脚并用,狠狠踩了上去。
易拉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在他脚下被踩扁揉圆。
可冰淇淋再被递到眼前的时候,沈凌衣舔了下干燥的嘴唇,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赶紧接了过来。
叶之巍乘机捡起那个易拉罐,随手扔进垃圾桶。
还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没想到转身就走。
沈凌衣一时慌了,从椅子上弹起来,三两步追过去。
“你怎么来这里了?”沈凌衣好奇地问。
吃了冰淇淋,连手上的疼都给忘了,就是眼睛还红着,像兔子。围着叶之巍看了两圈,看到叶之巍提着一个白色口袋。
“这什么啊?”
叶之巍很平淡地说出一个名字。
沈凌衣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是周奶奶的本名,舌尖卷过一块乳白色的冰淇淋,送进嘴里的时候,就连唇上也沾了乳白色的东西。
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啊!”沈凌衣惊叫了一声,站在原地不动。
叶之巍停住等他,“怎么了?”
沈凌衣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难不成……难不成你就是负责奶奶法律、法律……”
他半天没响起那个词。
叶之巍像是叹了口气,“法律援助。”
“对!”沈凌衣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还满肚子不高兴,这时候就全是好奇了。
那老太太一个人住,性格不像别的老太太那么别扭,除了没钱,活得是很快活自在的。
蝴蝶巷以前是某厂区的家属院,过去了很多年,当初的工厂早已倒闭,老太太以前在那里做工,经人介绍结了婚,婚后生了一个儿子,之后老公出去鬼混,没多久就死了。
他死了也算是识趣,让人眼不见心不烦。
老太太有点积蓄,后来儿子结婚,全给出去了,以为能有个安安稳稳的晚年,谁知道那小白眼狼拿了老太太的养老金,甚至都不回来看一眼。
要不是周奶奶以前留了个心眼,还藏了一小笔钱,加上有邻里街坊照应,日子也算过得去。
老太太过得坦荡,每天不是去和楼下老头打太极,就是去和社区的老头练剑,精气神好得很,活个九十岁不成问题。
叶之巍这趟是带来了老太太的养老金,沈凌衣满肚子的好奇,想问他是怎么拿到的,但叶之巍话少,只说是经过协调,老太太的儿子同意归还。
但事实是如果协调有用,老太太也不用过得这么节俭了。
这一趟,叶之巍还带了些慰问品,加起来估计得有好几千。
他们打了个商量,就说是花不了多少钱,怕老太太不肯收。
“快进来吃饭!我刚做了酸菜面!”老太太开门的时候一脸兴奋,想是早知道叶之巍今天会来。
沈凌衣倒是经常来蹭个饭,一起进去的时候,老太太也没感到惊讶。就是看到他手上的伤,老太太抄起桌上那把挂着明黄色流苏的练功剑就要替他去讨个公道。
要不是沈凌衣哭天抢地地给她拉住,老太太已经冲出去了。
“您的好意晚辈心领,饭就不吃了,眼下快开学,学校还有个会等着我。”叶之巍把东西放下。
老太太也知道他忙,没拦着。
沈凌衣看着叶之巍带来的桃酥,一步都挪不动,直到老太太拍拍他的手,“乖乖,快去送送人家。”
沈凌衣重重点了下头,抓起一块桃酥就跑出去。
车刚巧停到楼下,司机看到跟在身后的沈凌衣,没说话,只轻轻点了下头。
又一辆卡车驶过,沈凌衣的脚步顿住。
蝴蝶巷的喧嚣一刻不止,来来回回的运货车辆像是在宣告这个地方的混乱,这些车甚至都是进不去花溪街的。
政府规划时像是把这片地区给忘记了。
其他地方修起高楼大厦的时候,这边充斥着工厂的乌烟瘴气,等别的地区开始不断引进外资,规划网红商业区,建立综合体,逐渐与世界接轨,人人都衣足饭饱,步入小康,城北还在发生飞车党抢包事件。
就连这里的学校还是某企业老板捐赠的,中小学规划为一体,九个年级的学生共用一个破旧的教学楼,操场甚至还是水泥跑道。
以前从落后地区进城,还要走上几个小时的路,现在只需要跨越一座高架桥,前面是新时代的喧嚣,后面是旧世界的泥泞。
蝴蝶巷像是被这座城市遗漏的孤儿,又何况是生活在这里的人。
沈凌衣踮起脚,能望到远处那座作为分界线的高架桥,他看着叶之巍的车,虽然不是那辆新买的跑车,但这辆车也很昂贵。
先前被他忽略的落差感此时钻进了脑海,他低头咬了一口桃酥,嘴角上都沾着碎屑。
“咱们这里很差吧,你到这里来做法律援助,会不会很苦恼?”
沈凌衣苦涩地看向垃圾堆放处,一整排的‘其他垃圾’,这地方就连垃圾分类的普及都已经摆烂了,又何况是法律知识普及。
好巧不巧,叶之巍还被分到这边。
花溪街和蝴蝶巷,隔着的是天地之间的距离。
他不停地小口吃着桃酥,像是在掩饰自己心里的慌乱。他其实是不想让叶之巍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可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让叶之巍喜欢上他什么的……实在是太难了,他又一次开始后悔接下了这一单。
但他可是承诺了完不成包退唉!
好烦!
叶之巍抿唇不语,接过司机递来的纸巾,指尖隔着那薄薄的纸巾,浅浅擦过他的嘴角。
沈凌衣的呼吸一时间收紧了。
“你要走了吗?”沈凌衣小声问。
叶之巍颔首,司机为其打开车门。
上车后,车窗没有关上,隐约露出叶之巍小半张脸。
“那家店已经因为消防不合格被停业整改了,闹得很厉害。”司机没有立刻开车。
叶之巍淡淡嗯了一声,余光落在沈凌衣的手上。
车窗升起,他再次取下眼镜,在眉心间揉了揉。
“不闹大,怎么找理由查他?”口吻显得有些凉薄。
那种人,背地里多多少少会干点不合法的勾当。
司机感到一阵心惊,忍不住看向窗外。
路边,沈凌衣笑眯眯地举着桃酥挥手道别,和身后这个人比起来,显得过于单纯乖巧了。
衣衣:好痛痛哦……有冰淇淋?不痛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楽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花溪街(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