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陶承礼养在深宅中的陶聿白,近来总有些心神不宁。
一连数夜做同样的噩梦,梦见他的两个孩子都还是上幼儿园的年纪,陷进了泥沼,对着他伸出小手哭喊着:“爸爸救我,爸爸救我……”
梦中的陶聿白分身乏术,救下了这个,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沉下去。想伸手去拉另一个,才救下来的这个就会被人抢走。
陶聿白整夜整夜地奔走,四处抢救他的孩子,但总也不能保全他们。急得陶聿白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最后就哭醒了。
陶聿白被连夜的噩梦折磨得神经衰弱,精神恍惚。
早起又看见外面下雪,天色阴沉,更是心烦意乱,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弹琵琶解闷。
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曲谱上,所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简直是乱弹。
指尖的力道一偏,长久磨损的琴弦早已脆弱不堪,于是邦地一声,弦便毫无预兆地断了。
怀抱琵琶的陶聿白久久才回过神,福至心灵一般,给怀里的琵琶放下,推开房门就在大宅子里四处奔走寻觅了起来。
陶承礼不许他踏出宅子半步,但在宅子里头,他的自由是不受限制的,他想去哪个房间,都不会受阻。
宅子里的佣人们也早已习惯了他的神经质,所以他闯进那些房间里,一间一间搜查也并没有引起重视。
宅邸里的房间,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上百个,陶聿白不知疲倦,不言不语,只是闷头找。
直到他在这个过程中,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重物落地,瓷器破碎的声响。
连宅邸的管家都还没一下子判断出是哪一层的哪间房,天生感官敏锐的陶聿白就一口气爬了两层楼梯,精准地锁定了顶楼东侧的最后一个房间。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跑到这间房的门口,就听见嘭地一声巨响,有个人从房间里头撞开门,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那个人慌慌张张踉踉跄跄,没跑几步就要摔倒,陶聿白急忙扑上去抱住了他,两个人齐刷刷地全栽倒在了地上。
满脸是血的陶星燃惊惶失措地就要爬起来继续跑,抱着他的陶聿白在看清了他的脸之后,瞬间就将双臂环得更紧了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乔乔!”
状态接近于疯癫的陶星燃听见这一声后,就愣住了,一脸惊愕茫然地望着陶聿白。
陶聿白眼见他这样,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抬手用袖子蹭掉他脸上的血:“乔乔,乔乔,是我啊,我是爸爸……”
陶星燃伸手抓住了陶聿白的手腕,转眼看见陶承礼已经站在了不远处,果断一头拱进了陶聿白的怀里:“爸爸!爸爸救我!”
这时的情景就跟那梦中一样,陶聿白搂紧了陶星燃,一回头看见陶承礼,登时怒目圆睁:“陶承礼,你在干什么?!!”
陶承礼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他连忙蹲下去:“聿白,不是你想得这样,你听我解释……”
陶聿白怀里的陶星燃放声大哭:“爸爸,他打我!就是他把我打成这样的,他准备打死我!……”
陶承礼对陶星燃咆哮:“姓乔的你给我闭嘴!”
陶聿白伸手就扇了陶承礼一耳光,陶承礼立时就噤了声。
陶聿白搂着陶星燃从地上爬起来,他试图像抱小孩子一样把陶星燃抱起,但是陶星燃已然长成了一个跟他个头差不多的成年男性。
身形单薄的陶聿白负担不起陶星燃的重量,就只好给他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转身下楼去了:“走,跟爸爸回屋。”
陶承礼捂着半边脸跟着一同站起身,看见宅邸的管家追了过来,管家过来请示陶承礼,陶承礼厉声吩咐他:“去给陶二先生帮忙!”
陶星燃是精神病,他爸爸陶聿白病得更严重,陶星燃犯病陶承礼会动手修理他,陶聿白犯病陶承礼舍不得。
所以挨了一巴掌也懒得和这爷俩计较了。
陶聿白和管家合力给陶星燃扶进了自己的房间,佣人捧上一块热毛巾,陶聿白拿着毛巾把陶星燃的脸擦干净。果不其然,陶星燃两边的脸颊肿起来老高,一看就是被打过。
陶聿白心疼地不得了,给陶星燃抱在怀里,拍着陶星燃的后背哄他:“乔乔,我的乔乔……都是爸爸不好……”
陶星燃这会心神已经稳定下来,他开始意识到陶聿白的不对劲了。可他贪恋着陶聿白的怀抱,所以并没抗拒,反而是也抱住了陶聿白,在他怀里小声啜泣起来。
管家提着医药箱走进来:“陶二先生,小少爷的脸伤着了,得擦药才行,不然好得慢,疼得厉害。”
陶聿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应着,松开了陶星燃,让管家给陶星燃擦药。
陶聿白站在一旁,看得着急,一直搓手。
陶星燃一边嘶嘶地抽着冷气接受管家的擦药,一边悄悄观察自己的父亲。
陶聿白不太显岁数,头发还是乌黑的,一根白发都不见,但是颜色黑得不大自然,像染的。
他的神情是最和年龄不符的,一丁点四五十岁老人的沧桑感都没有,精神上的疾病困住了他,使他长久地保持着一种十几二十岁年轻人的迷惘澄澈。
所以空白迟钝是他时常会流露出的状态。
管家很快给陶星燃擦完了药膏,起身退出了房间,陶聿白赶紧回到陶星燃的身旁坐下,拉着他的手问陶星燃:“你不是在国内吗?你怎么又来这了?”
陶星燃:“是陶承礼把我绑来这里的。”
陶聿白不解:“他绑你干什么?”
陶星燃:“我长大了,他想让我和女人生孩子。我不愿意,他就把我绑来,取我的精,找人代.孕生。”
陶聿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陶星燃继续补充:“他找医生,高强度榨我,他还打我,我快要被他给折磨死了。”
陶聿白当场就哭了,他哭着大骂陶承礼:“他就是个畜生!……”
陶星燃抱住了陶聿白,父子俩一齐痛哭,陶星燃一边哭一边央求他:“爸爸,你会保护我的对吗,你不会让陶承礼继续伤害我的对吗?爸爸,我求求你,救救我吧!”
陶聿白流着泪对陶星燃保证:“你从现在开始,就跟我待在一起。爸爸不会让陶承礼再动你,陶承礼要是再打你,爸爸就……”
陶星燃追问:“就怎么样?”
陶聿白哽咽了好一会,突然恶狠狠地说:“爸爸就杀了他!”
陶星燃紧紧抓着陶聿白的手:“他早就该死了!爸爸,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妈妈和弟弟是怎么死的?”
陶聿白懵了,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陶星燃口中的妈妈和弟弟是谁。
他除乔乔之外,还有个儿子,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他应当是有妻子的,他的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可是他的妻子呢?陶聿白恍惚起来,他好多年都没有见过她了,她……死了?
陶聿白一病十多年,早就把一开始刺激得他发疯的病根给忘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就是因为接受不了妻子和小儿子去世才发的病。
陶聿白呆呆地看着陶星燃的嘴唇一张一合:“他们是被陶承礼给害死的。”
“陶家当时有个司机,查出来绝症。陶承礼买通他,开车的时候故意出了车祸,汽车撞上了桥墩子,油箱漏了,起火爆炸,妈妈和弟弟,全都烧死了。”
“我的妈妈,她那么美丽的一个人,被烧的不成人形。爸爸,咱们一家,都是被陶承礼给害的!”
陶聿白默默地听着陶星燃说完,眨眨眼,目光落在了陶星燃光着的脚上,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就见他喃喃自语着:
“你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也不穿鞋。”
“现在是冬天,不穿袜子,不穿鞋,会着凉的。”他说着就站起来了,“爸爸去给你找袜子。”
陶星燃惊诧地呼喊他:“爸爸?!”
陶聿白对着他笑笑:“等着。”
陶星燃内心瞬时间悲凉而无助,他的爸爸疯得听不懂人话了。
陶聿白脑子不清楚,但是动作挺麻利,他走到外面的衣帽间去,不光给陶星燃找来了鞋袜,还找了好几身衣裳。
陶星燃五官样貌跟陶聿白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是两个人身高体型差不太多,所以鞋码一样,陶聿白的衣服陶星燃也能穿。
他就跟全然忘了之前的事一样,兴致勃勃地开始给陶星燃装扮,手把手给他套上袜子、穿上长裤。
陶星燃忍着痛提上裤子,换上衬衣,刚穿戴完,陶承礼就从外头走进来了。
陶承礼见到陶星燃穿着陶聿白的衣裤,就好像又看见了年轻时的陶聿白,心情大好,称赞了一句:“真漂亮,跟小白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陶聿白回头一看见他进来了,马上就生了气,抄起地上一只皮鞋砸过去:“你给我滚!”
陶承礼嬉皮笑脸地退了出去,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陶星燃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割裂的情绪,怪异的氛围,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疯子。
陶聿白深深沉醉于他和陶星燃父子团聚的喜悦之中,自从给陶星燃扶回自己房间之后,父子俩便形影不离,同食同寝。
陶聿白连琵琶都不弹了,专心和陶星燃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陶星燃与他相处得越久,越觉得陶聿白病得不轻,躲在这么一个精神病人的身后苟着,实在也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就在晚上,陶聿白哄他睡觉,给他唱摇篮曲的时候,陶星燃终于按捺不住,小声问陶聿白:
“爸爸,六年前我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来这看你的事,你还有印象吗?”
陶聿白停了歌声,想了想,点点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陶星燃:“我就是从那一次之后得上了病,我想知道我的病因是什么。”
陶聿白:“哦。”
陶星燃:“当时,陶承礼是不是也打了我?打得很重,差点把我打死?你帮我求过情?”
陶聿白:“嗯。”
陶星燃问到了关键之处:“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我?”
陶聿白沉默了,漆黑的房间里沉寂了许久,陶聿白才开口:“小孩不要熬夜,早点睡觉。”
陶星燃哀求他:“爸爸,你告诉我吧。”
陶聿白也固执了起来,给陶星燃掖好被角:“早点睡觉!”
陶星燃心死了,就不再作声,闭上眼睛,佯装睡着。
陶聿白就直挺挺地躺在他的身边,黑暗里,一直睁着眼睛。
约摸到了深夜的十一点多,管家悄悄推开了陶聿白的房门,陶聿白听见了动静,就轻手轻脚地披着衣服下了床。
他来到卧房的外间,借着门外的灯光看见管家进了门,就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乔乔睡着了,轻点。”
管家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陶二先生,今天到日子了。先生等着您呢,快跟我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嗯。”陶聿白应着,就跟着管家离开了卧房。
房门吱呀一声关闭,陶星燃赤着脚从里间走了出来。